正文

《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17)

原野藏獒 作者:杨志军


以后想起来,那一年冬天降临我家的灾难最叫人痛心的并不是姥爷成了斗争对象,也不是我和玛赛吉雅的分离,而是尕姨娘从此进入了生命的低谷,从此告别了正常人的生活。那张蓓蕾初放的面孔,那种胭脂般迷人、桃色般柔润的皮肤,是厄运伴随她的开始,迄今历历在目。我在遥远的西宁城里一闭上跟睛就能看得见的,还有她的哀伤的神情,她被人拉出家门,拉上那辆白色汽车时的挣扎与哭喊;还有她的眉目英挺的情人哇玉昆特为她流下的那些如溪如河的泪水;还有我姥爷为了女儿不得不离去而骤然衰弱得佝偻了腰肢、肿胀了脸庞的身影;还有我的玛赛吉雅为我伸出的那双手。她紧紧搀扶着我的胳膊,不让我去追撵那辆白色汽车。

我的尕姨娘染上了麻疯病。她被送到一个对外界全然封闭的地方去了。我的美丽的尕姨娘、我的亲爱的尕姨娘就这样成了我的痛心疾首的思念,成了哇玉昆特此生此世永远追寻的天边的霞霓。记得那几天,玛赛吉雅不止一次地用她的手绢给我揩去了眼泪。我的眼泪因此而更多。我希望她永远揩下去。遗憾的是,我就要远行了,我的远行对她来说不是鼓舞而是打击。我已不再成为她的希望了。

似乎就是在那几天里,在辽阔的悲伤中,她说,她眼含脉脉深情、声音小小地说,如果你是骑手,如果你外出远行,我就会跋山涉水去找你。可你不是。你是汉民,你要到城里去了。我说,你不也是汉民么?她说,我哥哥说了,我叫藏民的名字我就是藏民。我们全家都叫藏民的名字我们全家就都是藏民。我当时感到很纳闷。过去了好几年我才明白她哥哥为什么这样说,他是知道他们兄妹俩的身世的。但是图而隆不让他告诉包括他妹妹在内的任何人。他就只好利用她的名字提醒他妹妹:你是藏民。

我们走了。我们是偷偷摸摸离开县城的。在我们离开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就要斗争我姥爷一次,他们要我姥爷每天汇报自己的言谈举止乃至心理活动。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行动一定会追上来抓回去然后严加看管。好在他们没想到我们会丢弃所有的家什轻装出走,没想到牲畜防疫站的卡车会帮我们的忙。那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是哇玉昆特的好朋友。在防疫站的人去各生产队调查疫情的那一个月里,他受哇玉昆特之托关照过我的尕姨娘,现在又受同一个人的拜托来关照我们全家了。我们从夜晚出发走向另一个夜晚,然后下车,告别,于清晨踏上了驶往西宁的班车。

在离开县城时,图而隆一家没有送我们。为了避免声张出去,姥爷不让他们送。就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姥爷对来家中看望他的图而隆说,这就算是最后一面了。西宁的日子要是好过,我们就不回来了。图而隆潸然泪下,塌陷的鼻子痉挛似的抖动着,两把络腮胡子似乎比平时更加夸张地扎篷开来,狭长的眼睛因为眯缝而变得更加狭长。我想有他这副长相和哭相的人一定都是好人。玛赛吉雅的父亲,尊敬的图而隆,告诉我,你以后一定会带着你的女儿来找我。我想着来到门外,几乎是小跑着朝雪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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