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想再见到玛赛吉雅了。我害怕,害怕伤感,害怕眼泪,害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地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那有什么用呢?只会给她增加负担。她已经够沉重的了,再增加哪怕一捧雪花的重量她就会垮下去。我不做对她有害的事,也不做对我无用的事。我站在雪原上,呼吸着凉浸浸的空气,看雪浪浩浩漫漫地朝天际滚动,看提着猎枪的哇玉昆特从不远处的白色高丘走向远方的迷濛——他又开始打狼了。他说等他拿到了狼舌头他就去寻找我的尕姨娘。他身后是玛赛吉雅徐徐缓进的影子。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我赶紧趴倒在雪地上,生怕他们看到我。玛赛吉雅,你为什么要跟你哥哥来雪原上打狼?是害怕我去你家找你?还是为了借冷风、借狼嗥、借开阔的视域分散你的心思、消解你的痛苦?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做了,你就是对的。后来,当我们共同回忆起这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你那时比谁都更希望你们能打到一只狼,因为你听你哥哥说过,你哥哥又听喜饶寺的佛爷说过,用狼尾巴缠头,就可以忘却世间的所有的苦恼包括爱情的苦恼。你想把狼尾巴送给我。可是你运气不好,你甚至连一根狼毛都没有得到。于是你恨不得自己长出一条狼尾巴来,恨不得立刻割下来缠到我的头上。但后来,你就又开始庆幸你们的一无所获了。因为你突然意识到,一旦我缠上了狼尾巴忘却爱情的苦恼,也就等于忘却了往事和往事中的你。这对你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你恐惧我对你的遗忘和恐惧荒原对你的遗忘从来就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我趴在雪地上,用手刨着雪粉,用脚和膝盖犁着雪沟。我拼命地朝前移动,想在雪原上尽量深刻地留下我的痕迹。这样过了很久,我累了,喘着粗气站起来,步履滞重地走过去站到哇玉昆特刚刚占领过的那座高丘上,然后回眸瞩望。我看到在我刚刚爬动过的地方,在那雪造的平阔的银盘上,镌刻着我的爱人的名字——玛赛吉雅。
玛赛吉雅,这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津津有味,想起来心里就咚咚大跳的名字,你也在瞩望我。你的瞩望是我年轻的梦。
我相信,我用身体、用心血、用我全部的灵性镌刻在雪原上的我的爱人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弭。任风吹日晒,任季候交替,它以不变的姿形记录着一个人对世界最初的也是最珍贵的认知。
那条离开县城的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它笼罩在黑夜中,因为在衔接第一个夜晚和第二个夜晚的那个白天里我没有看到枯萎了的车前草,还因为冷,冷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记得我开始在车厢里,后来母亲把我换进驾驶室,再后来,姥爷要去车厢把我母亲换下来,却被我拉住了。我再次来到车厢里迎受寒风的刺激。风很大,每一股都是一根坚硬的针锥,攮得我分不清是我被冻得浑身疼痛还是汽车被冻得浑身疼痛。疼痛还没有消散,我们就换车了。换了车以后还是冷,还是浑身的疼痛。我这才知道,只要是冬天,哪儿都一样,西宁也未必能让我们暖和过来。
我们默默无语。就跟几年前离开欣欣格拉时一样,我们的呆板冷漠能让石头惭愧。可在心里我保证我们全家都在翻江倒海。我又翻出我的欣欣格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