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职业的缘故,他甚至成为了我们家普通话最标准的人。标准到,你几乎猜不出他是哪里人,多可怕。他的舞台是沪上知名的“仙乐斯演艺厅”,改建后摩登得一塌糊涂。去年我还特地去了一次。而我看起来既不像孩子也不像家长。格格不入——是我与上海之间永恒的沟壑。
我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我姑父,他正接受一档关于木偶剧拍摄的纪录片专访。他似乎是更愿意同陌生人交流远甚于我们。我听他说起自己童年的那些事,关于皮影、关于音乐、甚至关于灯光、关于声效与剪辑,暗暗震惊。我从未听过那些,而他竟然也能守口如瓶。你一定不会想到,像他这样好奇、勤奋、热情的男人,在家竟可以淡漠到毫无表情的地步。就仿佛,他身体中一些重要的部分已经被无可挽回地摧毁了,不平静的岁月在他身上烙下了太沉重的印记,他不愿重振旗鼓,憧憬已经完全死去。我猜不幸福的婚姻毁了他的一切。也是他令我知道,不幸婚姻生活的稳步深入必定会导致走投无路。就算他一再让步,也找不到曾经蓬勃的热望了。那甚至与让步全无关系。
时至如今,他就算与我姑姑分手,也毫无拯救的意义。坚持或放弃,几乎是没啥差别,我想他一定也这么想,可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境地。我甚至因此迁怒于我姑姑,我想这竟然是她死死守护的幸福生活,实在是令人欷?#91;。可她若知道我这样想必定会起杀心。
除了一件事,会令到我姑父的情感有那么一些不同。那就是说起我妈。可惜我不敢问他关于我妈的事,我甚至不曾问过他任何事。我没有他的手机号,没有他的邮箱,没有他的工作电话。一旦出了门,我们则再也无法找到彼此,就仿佛陌生人。
你可以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热爱提起我妈的人,不是我爸,不是我,而是我姑姑。起因是我姑姑十分头疼处理我妈留下的那些旧录影带和黑胶唱片。在当年那甚至是作为离婚财产分割的一部分,确切说是一半,成为了她留给我的唯一物品。因而我猜想,我妈也许是一个浪漫的人,热爱外国电影,虽然是内部发行的主流片,会拉提琴,虽然我没有听过,还收藏唱片,虽然我们家连唱片机都没有。
要处理这些东西,我姑父王悭是唯一反对者,当然从王乔的眼神中我发现,她也不赞成我姑姑的粗暴构想。可我姑姑说,那就是一大碟子骨灰,是成天盘踞在我家的诅咒。我姐就顶嘴:“那也不是我们家,是玮质家。”我姑父自然不会认同这个理由,但他冷冷地说道:“家里放不下,我就拿到团里去。你不可以动,因为那不是你的东西,也不是我的东西。如果你乱来,玮质是可以起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