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算是英俊的男人。这种上海式的英俊,是五官分明、清秀、正派的样子。并不性感。但是很安稳。他没有赶上好的时代,至少我们如今身处的社会,他的长相不至于会生活得如此朴质、沉闷、波澜不惊。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外观甚至与早年的罗安颇为相似。明净,文雅,从容不迫,口齿清利。
我第一次见到罗安时,他正代表我们学校的剧社演出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没错,他演的那个人,正是昂利。他有良知也有软弱,为折磨所羞辱,最后却被误解为真正行凶的人。我曾一度迷恋这种浅显的哀怨风致。当然不仅仅指我姑父,或是罗安。我还有无数人可以选择,非常年轻的时候我曾这么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男性气质,是我的死穴。
在家时,姑父的话很少,什么都听我姑姑的。冬天他总是穿着厚厚的毛衣卡着脖子,还要套上一件古老的羽绒背心,幽幽地沏茶饮烟。20年来,除了我姐,他似乎不曾与家中的任何人对视超过两秒钟。
我不知道姑姑年轻的时候贪恋他什么,虽然在我看来,他们的婚姻,基本是一种清醒、无趣、却又必须期之永远的事。他读过很多书,也为小朋友们写过许许多多剧本。他尝试通过童真的方式演绎美好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或者,他的内心是热情而活泼的,我们都无法走近他,他也极不愿意,以他真实的性情来应对这糟糕的外部世界。
可我挺喜欢他身上阅尽沧桑后颓然的气质,正从容地冷却、尘封起过往的岁月,他仿佛是一个在冷藏库工作的档案员。在俗常生活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他的情感和热望毫无用武之地。或许我老了会像他,就仿佛人们对查拉图斯特拉所说,人类是爱自己的,这种自爱有多少针对自己的蔑视啊。而我姑父的一生,仿佛就带着这般无限失意的自我轻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他看起来倒也不怎么绝望。抑或是他的失意早已深入骨髓。他孤立地生活着,也将别人孤立。所有的日常都仿佛与他毫无关联,人,食品,季节转换,性,或是事关喜好的任何事情,在他的身上,全是机密。
我和我姐看过他排的戏。在我们小的时候,能看到木偶戏,算是很扎台型的事了。可舞台上的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他们的戏班人不多,他偶尔也要客串一两个小角色。木偶剧的演员大部分在舞台上都不露脸,只用灵活的双手操纵木偶,可在演出中,他们的面部表情可谓丰富至极。姑父需要变幻不同的声音说话,需要大悲大喜的表情,需要唱歌,也需要扭动肢体以带动角色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