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他高分,还因为我知道他爱着林玮质的母亲,且因此改变了性情。当然那只是我的推测。林玮质从来没有作过这样明确的判断。
越是亲近的人,对于那些要紧的事,越是难以下结论。虽然有些原因在外人看来,捅破全无困难。但当事的人们,就是有足够的耐心闪烁其词、心照不宣又故作神秘地挨过一年又一年。
其实那才是林玮质最该写的故事,关于她父母的故事,关于她姑姑和姑父的故事,当然她不敢。每个人都有许多最该写的事,但大部分人直到老化健忘都不会将之付诸行文。只能说,好在我不是作家,不必曲径通幽、改头换面地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在我看来,林玮质小说,不过就是掩饰。是撒谎。是爱。她正在努力写着什么,就是要故意回避什么。她一动笔,那些攸关的东西就自然呈现在她眼前。而后她强打精神、操纵语词,就仿佛手执过时的武器,在排山倒海的躲避中婉转前行。
这样想来,爱还真是一件极糟糕的事,动不动就作用了人一生。俗常伦理又是多么摧残。使人从来不曾舍得放弃深沉的爱,却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欲。使人尚不曾真正把握什么是爱,却已经等不及放纵自己的情欲。或正或反,非此即彼,仿佛没有中间情态。
玮质曾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姑姑和我姑父都不睡一间房间。
可是……很奇怪吗?我父母也早就不睡一间房间了。但我没有这样对她说。
她说:那你觉得,我姑父是不是Gay?
于是我在想,那我爸会不会是Gay。
你知道吗,林玮质每天都能给我许多惊诧,不是惊喜,只有惊,没有喜。
她是悲剧观察家,她的眼睛能自动筛选出那些对制造悲剧有益的生活素材,并将之拼接一起。她敢作敢为,大喜大悲,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是豪放与内敛的交界。所以你可以想象,真实的生活,远不如她所拼接的景观那样低落。她可能,也没有她所说的那样爱我、爱他人。她刚开始写作的那个时候,甚至没有为什么事情真正绝望过。没有为任何一个重要的人哭过。她后来也许会有,我也会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只是我认识她的时候,这样重要的时刻尚未发生。最好的还没有来临。只是,每次逼迫自己这样从容地描述自己与她,都感觉近乎酷评。
相反,被她无意揭开的我的人生,才是实实在在的一场悲剧。
看世界,我曾借过她一副眼镜。而如今,恐怕再也摘不掉了。有些事就是这样,有的人来了又走,看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而,她的思维、习惯、她的喜好、爱憎、她描述悲喜的语境、节奏,却会悄无声息地在你身体中缓缓发芽。这就像是一种无法遗忘的简单技能,譬如骑车、游泳或是打牌、做爱。你一旦习得它的奥妙,事实这其中的奥妙也并不怎样复杂,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此类经验获取的过程完全不可逆。你会了就是会了,不可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