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同巷人(2)

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 作者:张晓风


其实,那是胡说,天地都没有了,人也化烟化尘了,“恨”,哪里还能找得到它依附着身的所在呢?

其实说起来,数学才比较可怕,因为数学是“真理中的真理”。就算太阳熄了,月亮老了,银河干了,1+1=2的道理是不能改的。而且,227也是永远除不完的,循环小数的可怕可畏便在这里。真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数’绵绵无绝期”。我跟那老人的对话,其可怕之处便在于是个生生不息的循环小数,可以永世永劫、地老天荒地演绎下去。

其实,我当时完全知道该怎么做,我应该悍然把车停妥,然后砰一声关上门,斩钉截铁地对他说:

“你家的车要停到哪里?我管你去死!你大爷自家有停车位,你就去神气!你没停车位,你就大街小巷慢慢找去吧,关我何事?这位子先到先停,我停定了!”

无奈我可恨的教养又使我嚅嚅嗫嗫不能出口骂一个老人,想好好沟通又立刻陷入对方可怕的逻辑里。算了,我认栽,我走,我不是怕他,我怕循环小数,我怕地老天荒。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岁月悠悠,一年后;我看到他家门口贴出“严制”的白纸条。谁死了?大概就是他吧?而人死了,门口不免搭起棚子,吹吹打打,于是巷头巷尾又被丧家拦起,车子又不能停了。

我终于明白,都市邻居,二三十年混下来,其实也只讲得上一两次话罢了。而这所谓的一两次,居然还包括争吵。

好在一年前的那一次,我没有跟他扯破脸,人生苦短,宇宙浩渺,“让他一(车)位又何妨”。也许那天他远方的儿子或女儿来看他,他才紧张兮兮的预留车位吧。

绕过丧棚,我把车子停到隔壁巷子去。法事正锣鼓喧天,师公踢翻小火炉,只见满地红炭乱滚,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微光。炉上炖着的药罐子也当啷一声,砸得粉碎。据说,如此便意味着和药罐终于告别了,从此得大自在之躯。

天色愈来愈黑,冥纸轰然的焰光中,不知怎的,那张写着“严制”两字的白纸,竟微微泛起柔和的浅红色来,仿佛在办一场喜丧。

——原载1995年6月12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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