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出来之后,他很高兴,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猎取名誉的工具,几十本书锁在抽屉里发霉,只拿出一本供奉于母亲的灵前。父亲为人老实迂阔,但他的诗却是风华婉转、荡气回肠的。抗日战争时期写过不少爱国主义的好诗,但他写诗好像就是为了感情的抒发。他教中学的语文、历史、美术、外文,由于熟读文史典籍,讲课别具风格,引人入胜。家中的一切全靠贤惠的母亲缪镜心先生。在我的印象里,她不仅容貌娟秀美好,而且性格极其温和,从事小学教育五十年,在家乡声誉极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南通市政府委员和政协常委,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诬陷折磨而死。这是我一生不堪回首的、最悲痛的事。清贫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影响文学世家的乐趣。父亲告诉我们,范家的风水好:院中的一口井,井水十分甘美的,有三百年的历史,和整个天井结合起来算是一方硕大无朋的砚台;而门外有一座越一千三百年的唐代宝塔——光孝塔,八角七级,算是一枝插入云霄的大笔。有着这样的“笔砚”,还写不出大块文章吗?父亲教我们苦读,所用的不是戒尺,而是言传身教,是他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文人气质、他的博闻强记和高尚的人格。他教我们兄弟三人作诗、论文,他吟哦的声调沉雄悲凉,犹如风之入松,涛之入海,气势实在磅礴得很。我记得明代归庄的《万古愁曲》滔滔万言,经过父亲一吟,那简直令人泣下;他吟鲍照的《芜城赋》,悲壮激越,至“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我们都会感慨很久,沉浸于对千古兴亡的怀想之中。我们兄弟都会作旧体诗词,完全是靠这种耳濡目染而熏陶出来的,这恐怕比成年之后力学,花的力气小,而理解得更深透。在科学和艺术上,我以为从幼年开始十分重要。这时的心灵没有被沉重的生活和复杂的社会磨上老茧,柔嫩的、美好的心,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有最灵敏的感应。
我四岁时入学,由于早熟的聪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我父亲是上海美专毕业的,家中有些留下的画册和画具,我从小便喜欢横涂纵抹。最早对我有影响的是画家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子恺漫画集》。我喜欢他要言不烦的用笔和浓厚的文学气息,他的恻隐之心深深打动了我。我的父亲信佛,是一位居士。我问他,我是不是也应该吃素。父亲说,你太小,吃素成不了佛,可见父亲的教子是很有幽默感的。还有张乐平先生的《三毛流浪记》,我有时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