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暑假,到中央美院上学,美院已是一片紧张空气:江丰已成为美术界的“头号右派”,在受着批判;美术史系的主任王逊,也成了右派;而几位著名的美术史家,如精通日本、印度文化的常任侠教授,现代著名的导演、作家和美术史家许幸之教授,博学多才的诗人、史学家尚爱松教授,虽未戴帽,也“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于是学术气氛是谈不上了,美术史系很萧条,课程也很松弛。只记得教白描的刘凌沧先生,不问什么运动不运动,认认真真的传统,教课一丝不苟,他一开始便对我的作业大加奖饰,说我摹的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能传神。教素描的李斛先生,也是我艺术上的严格的导师。他的功底好极了,当初徐悲鸿先生特地请宗其香先生将他从四川调到北平艺专。他上课执教认真,有科学的观察方法和表现手段,凡有浮光掠影、不刻苦作画的,他则痛加呵斥,使学生诚惶诚恐;今天想来,他真是用心良苦,尽管教学法或不会为现时所推重,但他的精神却造就了我。他一生创作不多,《关汉卿》、《印度少女》和《长江三峡夜航》等却都称得上精妙绝伦。1974年批“黑画”之中,他的几幅山水也列其中。政治上一向严谨如李斛先生者,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在美术馆门口,他遇到我讲:“这下子麻烦了。”我说:“先生,不要紧的,您的画没有任何问题。”在展览会上,我见到一位曾是木刻家后来又改画国画的朋友,他也很受压抑。我跑上去和他言欢握手,他后来很感动地将龚自珍的两句诗送给我:“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然则,情随事迁,当时处在困境中能相濡以沫的朋友,在若干年后,他却视我为仇寇,这真是始料所不及的。
美术史系半年便草草收场了,我转到中国画系。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艺术大师。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郭味蕖、李斛、刘凌沧、黄均、俞致贞、宗其香都亲自授课,而且老一辈艺术家都具有那种诲人不倦的师道。其中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当然首推蒋兆和。他的艺术无疑是中国绘画史的里程碑。他的人物画,将中国的传统技巧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他毕生的创作不啻是中国现代社会的伟大的历史画卷。他的作品气派非凡、笔力雄健,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在中国堪称古今一人。他训练我们对物象作仔细观察,要求我们在尽精刻微的基础上做到以形写神。蒋兆和先生的传神论是中国古典绘画现实主义精神的弘扬光大。蒋兆和先生要求我们在精确地判断之后放笔直取,如灯取影,纤悉不遗。蒋先生反复教导我们不要被表面的光和色的魅力所迷惑,而从中国六法论的“骨法用笔”出发,把握对象的结构,注意结构在空间的角度和角度由于透视所形成的微妙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