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范曾自述》:芦荻波影——记我的母亲(2)

范曾自述 作者:范曾


当时,我的心境悲凉至极,人世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烟云过眼,生活中的种种欢乐,在我都以为是虚无的幻合。我没有任何欲念,打点不起丝毫的精神。人们的悼念,无法慰藉我无边的哀痛。我痴呆了很多时日,心中只有慈母的一双明澈温柔的眼睛闪动着悲伤而圣洁的光。我身上还穿着一件我在湖北干校劳动时,母亲在沉疴中为我缝制的棉背心。“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归来是太迟了——我奔回家中时,母亲已溘然长逝。

我母亲的一生像无数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一样,是勤俭谦逊的一生。她兢兢业业地从事着为世俗所轻视的小学教育工作,前后凡五十年。那是整整半个世纪呀!那是多么平凡而又多么伟大的工作!当年那些拖着鼻涕在母亲身边周旋的儿童们,今天有的已当上了大学教授,我的母亲却依然默默无闻地度着永远重复的悠长岁月。她总是微笑着去迎接困顿的生活带给她的重负。因为当我不懂事的时候,家中一贫如洗,常常揭不开锅呀!生活穷苦和地位卑微,养成了她的善良、谦谨和胆怯,一个铜子也舍不得自己享受,但是她慨于解囊去援助那些更寒微的人。母亲一辈子不曾对任何人发过一次脾气,她太和蔼了!连对那些暗算过她的人,她都觉得可能自己得罪过他们而反躬自省。

新中国成立后,伟大时代的阳光,照亮了母亲的生涯,党给予了母亲崇高的荣誉。可不是吗?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像她这样的人会坐到人民代表会议主席团的席位。她含着激动的眼泪接受了敬爱的周总理颁发给她的政府委员的光荣的任命书。

几十年来我的母亲在生活的底层,在种种苦难深重的涡漩中携带着我们,护养着我们。但是在她被一群极左思潮的豺狼们折磨的时候,她没有向我们伸出求援的手,只是叫父亲写信告诉我们一切安好。而那时她正挂着牌子跪在地下,噙着眼泪在鞭笞中辗转,被牵上闹市游街。我的母亲是一个清白无辜的最纯洁善良的女子,在她七十年的生命中没有干过一件肮脏的事,更不知道加侮于别人。五十年的小学教育,是在清贫中度过的,廉洁无瑕的一生所得的报偿不应该是蒙受这些屈辱!我要大声地呼喊,那些残害我慈母的人应该遭到九天霹雳的惩罚!

母亲这个字眼包含着多少最严肃的人生意义,它包含着你的童年的梦境,你幼小生命的庇护,你成长的希望,你造就的欣慰,你灾难的忧虑,你幸福的祈祷!母亲们的形象不是任何一个雕刻大师能塑造的,她们用积年累月的辛劳,用乳汁、血汗和泪水写出了一首最优美动人、最哀婉悱恻的母爱之歌。这里面只有最伟大的自我牺牲,而不希求任何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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