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欣赏他们的努力,但是,做衔石而填海的精卫,则不免是一种神话的幻想。去年是荷兰伦勃朗诞辰四百周年,是八大山人诞辰三百八十周年,他们同时活在这个地球上,无Fax和Email,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的作品在今天的邂逅,我们在感观上是那样的迥异,但他们都创造了不朽的美;但我不能相信,他们能熔于一炉。音讯的阻隔,对于艺术或者正是一种了不起的存在方式,这是农耕社会对人类艺术的不朽贡献。因为有了这种差异性,伦勃朗和八大山人才有了各自存在的充分理由。玉洁的大理石和强烈的阳光,对古希腊的雕刻是自然的恩赐;而一般的岩石、平和的阳光,则使中国有了云冈和龙门的石刻。对肌肉解剖的尽精刻微,与逻辑有关,创造了至美的不朽的维纳斯;而对“意”和“境”的表达,与归纳有关,我们看到了动人心旌的乐山大佛。
于无字处读文,于无笔墨处看画,这是中国诗人和画家不逾的信条。“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则是大文家苏东坡对误入诗门与画界的愚瞽们的批评。我们当然知道,苏东坡不仅是一位卓越的诗人、文章之司命,同时他是画家,书法家,在灵魂上他皈依儒教、佛教和道教。有了儒教,他可以是朝廷的或地方的好官;有了佛教的禅宗,他可以和佛印夺席谈经;有了道教,他会感悟“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并在海南岛度过他艰苦但却快乐的岁月。他在中国画史上,是文人画理念的奠基者。“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他不朽的名言。19世纪德国的康德将诗艺置于至高的地位,诗艺在绘画中形象地、持存性地给人类灵魂以崇高的趋向。在中国最早知道和翻译康德的著作的是王国维,而他的《人间词话》,则成了人们的美学教科书。王国维之所以与康德、叔本华、尼采一拍即合,是由于他内心所固有的中华文化的精华在至高之境与他们相通。
中国文人画自公元11世纪兴起,中国的文学、哲学、宗教浸透到绘画的领域。文人的介入,是中国艺术各门类月照中天、花开满树的根本原因。而中国崇尚自然,倡导天人合一的哲理,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美术史。中国本土的老庄哲学和印度佛教的东渐使禅宗成了主流,这是中国艺术奔赴绝尘的伟大思想动力。
会意、苟简、为道日损、返璞归真等理念使中国士人从艺的群体胸襟豁然开朗,是心中一盏历历孤明之灯,是天宇的无远弗届的无量光照。今天,中国的艺术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厥美长存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