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叶子很轻易离枝飘落,也许你走在路上行经一棵树下,枯黄的叶子从你耳边飘过,落在你肩上,又弹滑到脚尖,你盯着那行进的脚尖闪过一缕枯叶的影子,像闪过了一段荒废的时光,心里一惊,哦,已经快入冬了,已经这些年了吗?
第一次注意到落叶可以牵动情绪是在八岁那年,父亲带我到一处陌生的村落喝喜酒,是大姑办喜事,父亲在大厅里和一群我未曾有记忆的亲朋好友聊天,大人顾着谈兴,我顾着窗口一束游动的阳光里飘浮的尘絮,那细细短短带着光亮的微小灰尘飘离那束阳光便不见了,它们可能夹着谈话人的口沫跌落地上,可能沾落在物品上、衣服里。那束阳光稍微偏离后,我悄悄走了出去,没有任何惊动。
房舍外,几名发上插着红色小纸花的妇女正一一收拾宴席上的残肴,她们把各式残肴倒进一只大盆里,空气里散发肉类与海鲜蔬菜及调味酱的味道,棚底的师父正起锅,好把这股浓烈的味道调制成一锅美味可口的烩菜。随后另一组妇女端着残盘,卷起红色桌巾,顿然露出木色斑驳的桌面,这席子真要散了。我往一边林间缓缓走去,妇人收拾桌椅的木头碰撞声,竹帚扫地的沙沙声,在秋日的山间小村响起,感觉干干凉凉的。
我蹲在一棵树下,那林里,约莫都是这种树吧,何种树,当时我不懂,只见脚下落叶片片,有的枯了,有的黄绿交接,还有全绿的,许是飞鸟或家禽足下蹬落。我捡了片绿叶,翻到背面,拿起脚边一枝细长的干枝,在那充满毛细孔的叶面写下“孤单无人相伴”,写完相当讶异自己自伤自怜的情绪,在那只认得几个字的年纪显得老成,这些字句的形成大约翻自当时我囫囵吞枣的古典才子佳人小说,满地落叶,幽闭的树林,时光仿佛凝止又仿佛延长,突然让人置入如梦境伤怀的情境。我感到荒凉而心惊,走出林子,抬头回望,山坡斜斜切入半天,淡蓝的天空浮着一抹轻如棉絮的白云。这山间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隐秘在丛林之间,树林里鸟鸣声似乎是唯一的声音,仔细听那此起彼落的鸟鸣,会觉得鸟鸣不断回旋,响得人耳膜鼓胀。接近屋子,鸟鸣声便像歇息了,屋前正将散去的人群高亢的道别声,使鸟鸣几乎不存在。
“阿菊娶了媳妇,连夜壶都有人倒了。”
“这是新厝,厝内就有抽水马桶了啦!”
“伊位新娘看来粗勇,很能做呢!”
“汝不是新郎,哪知伊能做!”
谈话的这群妇女窃窃笑着。即将告别的人跟大姑说:“建雄安定下来,汝有媳妇帮忙,台北的事没去做也没要紧,自己身体要顾。”
大姑站在门口,她穿枣红色的连身洋装,裙摆和袖口都绣了浅粉色的花边,那身衣服好像很沉重似的,她一只手抵住红色门框,整个人好像陷到门框里,眉头虽有些抑郁,嘴巴却笑成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那年她五十岁,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五十岁和六十岁没有太大差别,都算在年长的族群,但那抹笑让我看到年轻人专有的娇怯,她倚门的姿态有点意兴阑珊,不像那身衣服的颜色,感觉人与衣服是分开的。
我们是最后一批走的亲人,意谓某种亲密关系,她握着父亲的手说:“一趟来,这么远。”她眼神有些迷离,视力似乎有点吃力,手背浮着青筋,指尖皮肤径裂成一条一条细细的渠。父亲说:“阿姐把建雄养成了,真伟大。汝总在台北,遇到什么委屈,我这个当弟弟的,想照顾也不及。”大姑说:“人说台北尚繁华,我见识的比汝多了,还担心我什么?”我想到月历上提着小包包,梳着高高发髻,穿无袖短洋装的小姐,那摩登大概就是台北的繁华,大姑说话的气派对我们来说,就像舶来品,她是繁华台北的一部分。午后山风在四周环绕,早黄的枯叶片片滑落,从树林里飘飞到林外屋宇间,划过她华美的衣服,飘落在她脚前那块泥地上。
那是我八岁对落叶的记忆。而今,在落叶纷飞的季节,我沿街漫走,红砖道有落叶,一片、两片、三片,去年的枯叶早腐败成泥,明年,还有一群枯叶,从一片、两片、三片开始拆解时间里的一些什么,诸如八岁的记忆,及那记忆之后发生的事,许多影像串联分解,像万花筒内的拼图,斑斑斓斓的就组成了人生。八岁的时候,我不知道往后将发生什么,不知道那个倚在红色门框边的大姑将引我向人生的什么境地。
我三十二岁时,大姑交给我一样东西,她躺在一张荷兰进口的柔软大床上,干薄的手背浮现细细的血管,她交给我的是一盒A4大小的纸盒,附上一张地址,说:“送去这里。”为什么由我送?大姑说:“伊过八十岁生日了,本应建雄去送,此时伊人在国外,汝在台北识头识路,就帮姑送去。”床边一架血液透析仪,两条管子插在姑的身上,针管与皮肤接触处贴了数层肤色胶带,好像针管随时会脱离似的,那两条管子为她保命,在她豪华的床铺边,提醒生命仅余的时间。她瞇起眼睛看我,我点头,收下纸盒。窗口投来的灿烂阳光落在纸盒上,把我的手也照亮了,那光亮令人愉悦,像她脸上的光泽,那是一张保养过的脸,不像为肾衰竭所苦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