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子宫像热带雨林那么潮湿而温暖,微小的生命攀着树藤滋长,岩洞里蛇蟒盘绕,柔湿的沼泽里蛙鸣虫回,十八岁的泽地丰饶温润,她的腹腔深处有个?命在攒动,起先是股细小的拉力在腹腔里抽滑,像热流回荡,那拉力越来越大,子宫不再有它回旋的余地,它占据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皮肤更加细致光滑,家族每个成员对她投来尊敬的眼光,多半那眼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他们对她的期待全在这个可能的白家产业继承人,她像随时准备垂帘听政的准母后。但这绊住她所有行动的怪物,除了带给她几分睥睨一切的神气外,挑不起她任何一丝生命的感动。
到了一个秋凉的破晓时分,土烟囱刚上炊,淡淡飘出一缕烟丝,一声婴啼划开空气的凉寒,院落响起慌忙的脚步声,几名小眷走入东边二楼的主子房,透过纸窗?房里的白老爷夫妇喊:“小姐顺产了,是名男婴!”
屋墙外,王顺将耳朵贴靠着干硬的墙面,沉重的呼吸回荡在泥砖缝隙里,和婴儿的啼哭声搓揉交结,好像两股气都要冲出那道墙,他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婴儿啼了八声,天空游走的炊烟,凝结不动,天绘着清亮的蓝色,他贴靠墙砖的颊面僵硬,杨柳枝梢拂风颤动,一个大光头从门廊处走来,低声说:“顺爷,是男婴,恭喜您了。”
那光头又说:“有了儿子了,您称爷也相当了。”
王顺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脚着地一滑,摔在泥地上,湿凉的水汽渗透到皮肤里,他眼里也有一圈湿滑?使他看不清路面。他沿着墙根,蹑足走到泊珍房的六角形窗边。从他站立的角度看过去,窗棂的细格子里沉落一股安静的气息,泊珍苍白的脸上两只浑圆眼睛,正往他这里瞧,两人眼睛碰个正着,他匆匆闪开去,泊珍的眼里既无惊讶也无惊喜。他沿着墙根走回那块有凹痕的湿地,走过杨柳枝,走向一个应该受到恭贺的地方。
她一直记得他的身影从窗边流逝,快得像什么也没发生,是道流逝的光,在生命的某个角落擦身而过。泊珍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甚至不记得时间真的存在过。
儿子为她两肘插起翅膀,她可以飞到高高的地方俯视村里这些?,可以从叔婶身边轻轻飞跃过去,无视于他们的存在。她的四周变得安静无声,白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将来要打理这家族,她只要驯兽般地驯服儿子,就可以垂帘听政,发派每房每户用度,她同时要学习做生意,以免败光家财,生意还没学成,一家族的人都当她已是一身武艺。学武艺之前,她得先学会发号施令。她叫争执中的堂弟妹们退到房里去,堂弟妹便像受了一道圣旨似的,怀着满肚子气愤回到房里,从窗边投来压抑的眼神;各房小厮小眷任她差遣,不服气的,也只能偏过头去找个旁人视力无可及的方向瞪瞪干眼。
她到母亲身边,母亲精神有时不知漫游?何方,有时倒又清醒来纠正她,不要对家里人颐指气使呀,阿爹还在呀!她担心自己在村落里一直待下去,也会和母亲一样,常年躺在一张床上,把黑发躺白了,把所有的生气躺成一滩凝止不动的浊水。她说:“让我跟父亲去了吧,我可以像二叔、三叔那样,长年在外地的驻点管着生意。”
“二叔、三叔是男人,那不一样。”
“我起码可跟在父亲身边见识了。”
“时候到了,他会叫你跟着的,你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吗?”
她该像头安静听话的绵羊,等着繁殖。
她可以待在桂花家不回来,但那似乎会掀起一江水来淹没村落?她必须在家族里继续摆派头,尤其父亲不在的时候,她母亲病恹恹发不出来的声音,她得替她发,越大声越像个继承人的样子,别人不敢随便欺侮上来,她绝不让别人识破她只能在床上等着繁殖。
若说繁殖是她唯一的功用,她一定是最优秀的孕母,儿子还匍匐学步,她就又怀孕。只有她遗传了曾祖父强悍的力量,曾祖父独自居住在村落北边一栋坚实的房舍里,那里充满药草的香味,他低垂细长的白眉看着手中的药草,在钵上磨着独家配方,医治暑瘴寒疮等怪病,他将近八十岁,可以爬到山上远眺村落那条缓缓向东流去的河水,他收集所有鸡壳,在壳里炼取?命配方,母亲的生命靠他的药方维持,泊珍相信自己的生育能力是长期吸到他房里的药气。曾祖父说,不是什么药都强身,你的救命药可能就是别人的夺命药。曾祖父的声音像村落的河水,细长悠缓,他是全乡最老的人,他遗给她祖父一块山林和一艘船,自己就潜居到林中,他如药库的房子外有密密的竹林,他说,竹根在他房底下窜伸,他要到竹根松垮了他的房基才会死去。族人都相信那话,相信竹根将蔓延很久才会松垮他的房基。
族人盘算她肚子的动静约莫跟盘算曾祖父的寿命一样充满乐观,他们都相信他两人代表家族里那股神秘旺盛的力量,可以决定?命和要不要受孕,如果这是父亲的赌局,那父亲是在赢的那方。她是那片神秘的沼泽,那里生命力无穷。她坐在曾祖父的药草堆中,找到一种可以实时止吐的药草。她不确定自己的生育力活跃到什么程度,该生几个才能达到父亲的标准,但她在那药草堆中拨弄,也许有种可以排拒生育力的药草,幸运的话,也可以找到一种让人凭空消失的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