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补你一杯咖啡。”他说。
“谢谢。晚上喝咖啡我睡不着。”
“那改天补,明天。只要是白天都可以?”
白天之下,似乎什么也无从隐瞒。喝杯咖啡也无所谓。好吧,白天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说。他似乎有点累,头枕在座位的头靠上,闭起眼睛不再说话。刚才在餐厅他还谈笑风生,在这密闭的车子里,他的神色像一头丧气的雄狮,疲惫地卧居在他的草原里,只有领带的银色光泽象征他残余的雄心。这雄心驱使他赴会。领导一个二十个人组成的出版公司,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共同出资经营这家综合型出版公司,那个朋友是我大学同学的堂兄,出版公司成立之初,我的同学问我,有没有兴趣做出版。我那时怀孕,在一家报社当记者,我不愿挺着肚子到处采访新闻,也不愿在育婴阶段,把夜晚投注在报社拼命写稿。为了育婴的准备,我答应了这个工作,从我进入新闻界我就知道,文字是终生的选择。出版的薪水比新闻界低,但赚到了正常的生活作息,符合先生的期待,那时我还盼望在他的期待里得一百分。我另有生财之道,替名人写传,收一笔丰厚的酬劳,我的名字不会印在书页上,我隐形,在平凡的人生和日子里,为名人编织精彩可读的人生。进办公室的第一天,老板问我,可以匿名写书吗?我说可以。几年来,我和同事共同写了一系列励志人生的书,书页上的作者都叫“编辑部辑”,这种书为公司赚进不少钱,而我也拿了我该拿的额外酬劳。
他皱起眉头,紧闭的两眼眼皮缩了缩,他也许在想编辑方向行销策略等等,市场上过高的退书率使这个行业时刻都是危机。他面貌俊秀,书卷气浓厚,但也不掩精计狡猾,他得养二十名员工和他自己一家人。车子在一个红灯停下来,他睁开眼,我们四目交接,我收回眼神,说:“我只是看你似乎很累。”他和刚才判若两人,异常安静,盯着窗外的街景,吩咐出租车在某家饭店停下来,我看表,仍迟了十五分钟。
晚会正要开始,业界彼此打招呼,除了几个在媒体上常出现的出版者和作家,大多数面孔陌生,陌生使大家都平等,只有那些已成公众人物者,高高在上与众人划出身份上的距离。我在一群陌生人里,自在地站在一个地方,旁边有一群人的气息,那是众生的呼吸,大千世界形色中的一分子。他得周旋在出版名人中,聆听别人谈话,也发表自己的意见,即使这时候肚子痛不想说话不想有意见,也得像个出版人的样子,表示自己娴熟出版市场,事实上谁又拿得准哪本书会在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大家在这里齐聚,不就对那个似在眼前又茫然无着的一席之地,做了美好的幻想,在出版盛宴里毫不遗漏地把菜色巡视一番,好拿捏主厨的手艺顾客的品味。
重要人士轮番上阵说话,我跟在他身边,不时移动脚步和旁人低声交谈,四周充盈这种低语,台上的人讲了什么并不清楚,只有那位新任总经理出场时,大家安静下来,鼓掌致意,掌声之后,会场再次阒静,大家期待总经理谈谈他的企划或市场理想,最好谈到经营方向,好让出版人知道将来如何应变铺书策略。我穿出人群,走到会场后面的吧台,向服务人员要了一杯饮料,那儿灯光暗淡,前台的音量似乎都焦聚在这里,音效特别响亮,我站到一支门柱后面,门柱上挂了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鲸鱼T形的尾巴浮在水面上,水花四溅,大海和鲸鱼的两股力量挂在墙上能说什么?此刻全室都?台上那个人的音量下。
他来到我身边说:“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这里空气好些。”
“你觉得他讲的话怎么样?”他指那位总经理。
“啊,讲话和做事是两回事呀。”
“你就是这样,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太理智。”
有人唤他,他走向那人。四周的声音使场合充弥热闹的气氛,未来好像充满希望,所有聚会是为了交流时的那股热力和人气,让意见摩擦出热情。我走向一个向我热情走来的朋友,她在另一个出版社做事,我有许多这样的朋友,有的仅仅知道名字,看到她胸前的名牌就一见如故,比寻日相处的人还?。
八点半时,我走出晚会场所,他注意到我要离去,问我为什么急着走。我说,我先生把孩子带来给我,我得接孩子回家,她该早睡,明早才能早起上学。他问我“先生把孩子带来”是什么意思。
“六个月前我离婚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