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珍和桂花走在六月阳光温煦的街道上,安静的阳光下,菜摊子似息未息,卖鱼贩肉的,在摊子上覆盖蕉叶,或打盹,或三两聊天,手上端着食物充饥。测字摊的老先生提着毛笔写字,宣纸上密密写满字义,墨干了,把宣纸挂到背后的竹架上,微风轻扬,一张张白纸黑字,此起彼落,好像在说话摆龙门。摊子里,也有卖自家织物的,旧衣服新织品都拿到街上卖了。也有卖家畜的,养得毛色光亮的鸡给缠住双爪,躺在地上待价而沽。
街上一家银楼,老字号墨漆招牌写着“龙凤银楼”,两扇木雕屏门,一边雕龙一边立凤,应是上等檀木,一走进去,随风拂来一股木香味。泊珍掏出两块纯金,架着老花眼镜的店家先生将金块在手里掂掂,又对着光线看看金色,金块上打印九九纯金,一块五两,两块十两,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他问:“两块全换?”
“是,全换了。”
“姑娘,一两金子可买好多食物呢,现在和日本打起仗了,金价也起了,我要贪心就把你这两条金块全买了,过几个月说不定我就赚双倍,但我看你年轻,担心你不懂世事吃亏。金子在战时是值钱的,放在身边日日涨。你要是急用钱,我换你一块。另一块帮你切成小块,留在身边,随时可取出一小块来变现应急。”
老先生讲的不无道理,桂花听着,对老先生十分敬佩,眼睛转也不转地注视着老先生那钨丝边细框眼镜后慈蔼的眼神。泊珍也盯着那对眼神,她想从他的眼里寻找答案,她问:“战况很急了吗?打到哪里了?”
从何说起,战况已不是定点攻击了,逃难的人潮逶迤成一条细细的长河,向四方流窜,向西的,躲到荒无人烟之地,向南的表示敌人渐渐占据北边,那逃往乡下依靠亲人的,便如一群失去方向的盲蚁,有今日没明日,随着风吹草动搬迁。逃的不说,光那打仗的,给流弹炸得皮开肉绽,幸而没死的,躺在医院里没药没止痛剂,任蛆把肉腐烂了,叫爹叫娘谁人理会。北方听说闹饥荒,军人的靴子踩着尸体前进,那尸体不知是战死或饿死,爹亡娘丧的孩子沿街叫爹娘,叫不到爹娘也无人认养,哪来粮食多养一口人,男孩跟着军队走了,女孩进了窑子先学样,一旦发育了好犒赏日本兵。所以我说年轻的姑娘啊,这金子值钱呢,谁料得着日本军人哪天不沿着江河来夺粮抢宿的。
原来外头的世界已经像一滩稀泥,人们在赤热的土地上像蚂蚁盲奔,她家乡的好山好水此时有点梦幻而不切实际,那些手无寸铁的农民,只能成为炮弹下的血浆,父亲的山林随时可能成为军人的游击战场。六月的风在这头微微吹着满园桂树飘香,在战地却如狂风席卷残弱的呼吸。泊珍走出银楼,一边口袋是现金,一边口袋是几小块金子,这在物资缺乏的战地也许派不上用场。桂花仿佛心情比她更沉重,两手绞着手帕,不发一语。两个女子无声地往街上走,摊前打瞌睡的贩子,虽然生意清淡,此时看起来倒是无边幸福。
走出市集,来到行政大街,抬头前望,群山并立,江水南流,蓊绿的风光如一片织绣,而行政街上已有战鼓待鸣,公布栏里贴着红十字会招收前线护理的征人启事,一旁的医院前廊设了一个询问和登记台,泊珍爬上两层阶梯往前廊去,桂花一把拉住她,问:“做什么?”话才落,泊珍已整个人伏到柜台上,边看表格边问穿白色护理服的服务员:“招护理人员是怎么回事?红十字会又是哪来的?”
那打扮与神情看来有点像修女的服务员挪挪白帽子,在柜台上铺了一张宣传单,凑近她,提高音量像在向十几个人招揽──嗨,热血的女青年,我们国家有英勇的战士在前线抵抗敌人,敌人有精良的武器狠毒的心肠,我们的战士为保卫国家流血,温柔的女青年呀,战士需要你们热情的心肠、温柔的照顾,新时代女性要和男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保卫国家──服务员又挪那她的帽子,──我们的伤兵在壕沟在旷野在丛林在病床想念着家人与担心国家的命运,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为我们流的,在蚂蟥啃咬他们的伤口前,让我们尽点心力为他们缝起那个伤口──上有各式传单,哪一张是受训的表格呢?服务员尽只扶着她的帽子,诵诗般地诉说前线医护人员的匮乏,那代表许多伤兵如潮涌来,败战了吗?到底是哪张单子?哦,是了,应该是这张──我们受国际支持,训练优秀的护理人员──
“好吧,给我那张表格。”泊珍已找到那张靠近服务员的表格,打断她的话,请她把表格直接递过来。
“哦,你中学毕业了吗?受训者都必须有中学程度。”
“当然,毕业了。”
“证书呢?”
“掉了。”
“掉了?”
“掉到河里了。但她是我同学,”泊珍指指桂花,“她的证书在,你看她的就行。”
“不行看她的,”服务员漾出一个微笑,“但这是战时,谁管有没有文凭。”服务员在表格的证书栏填了“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