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横跨一片蕈菇状的浓云,她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直走到那朵蕈菇边缘,天光从云边闪射下来,不烈,但明亮,洒在身上,像睡了一个沉沉的午觉醒来发现天还亮着,分不清是早晨或黄昏。她置身在城市一角,突然失去时空感。这是一个新的方位,他说他会在这里,他流动的脚步暂时停在这里,像踩在一潭泥淖里,需要她将他拔离那个泥味与草味混淆不清的空间。
她戴了一个帽檐宽大的草帽,手里握着草编大袋子,浓云没有飘下半点雨,草帽承接了云边洒下的阳光,成为另一朵云,在她脸上投下湿润的阴凉。路开始倾斜,两边住宅还是密集,别墅群错落其间,公寓阳台的花叶、别墅篱边的树木伸向倾斜的坡度,一片绿意使路的上坡更彷似覆罩一层浓荫,她往那浓荫走去,人也好像跟着坡度倾斜,一股力量拉着她往上移动,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等待着她。越往浓荫走,房舍越少,山间的风拂过草帽,拂过手上的提篮,她感到风钻过草帽织缝,也听到自己的喘息在风里挥动着往上走的意志。
来到山坡右边公园,三张露天野餐桌,一座水泥砌成的凉亭,下置石桌石椅。她一跨入公园围栏,看见他坐在石椅上。她走向他,将提篮放在石桌上,解下草帽。他接过草帽,默默凝视草帽几秒,俯身在草帽上沿轻吻了一下。她轻轻笑了几声,咦,怎么不是亲在我脸上。
为了处罚一个女士自己喘吁吁从山脚下走上来。
我从几条街外就开始走了。
这里出租车到得了。
我不靠出租车。
这是自我体罚还是养生之道?
都不是,是为了考验见一个人的决心。
山顶好像有岩石崩裂的声音,坚石里可以跳出爱情,他拉起她,往林子里走去。一条黄泥路径,无数登山客踩踏过的,这林子还不到半山腰,只能算是登山的起脚处,阔叶树群生,岩壁伸出蕨草,他们爬上层叠的岩块,岩上绿草铺地,灌木围绕。她放下提篮,往提篮里掏出一张餐布,铺在地上,又掏出三个餐盒。抬头是棵老樟树,树里有鸟鸣,他俯下身亲她脸颊,像鸟去啄它的猎物,他坐到餐布上,将她的头搂在自己怀里,她的身子则横躺在大地的怀里,提眼看见树枝与天空,这方向看上去的天空是澄蓝的。她身上的汗给风吹干了,她想起小时候在树荫下吹着午后的凉风沉沉入睡,四周静得好像可以感到阳光走动的声音,现在她听着细细的鸟鸣,闭着眼睛想睡一觉,他却俯下身来轻啄她的眼睛,她感到他的热气袭向她。是只鹰在攫取它的猎物吗?她伸手环向鹰的脖颈,那儿筋脉鼓动,传透啖食猎物的野心。
时间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她问。
饿的时候该吃,困的时候该睡。
你还在婴儿期,婴儿要长大的,要为了某些事废寝忘食。不要敷衍我,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可以有意义,可以没意义。你走上来,在这天的这一刻,我将永远记住一位女士为我提来午餐,时间是有标志的,那是记忆,感情使记忆存在。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你了,时间又算什么。
那天会发生吗?
她打开三个餐盒,第一个装满生鲜色拉,第二个装满切好的嫩黄苹果和鲜红的草莓,颜色令人食欲大增,第三个是夹着蔬菜的三明治。他刚从工作场所过来,饥肠等待喂食,她也走了一小时的路,需要食物补充体力。
她把食物送进他嘴里,他含着食物,声音变得呢哝。
在此刻,我不认为会发生。
饮食也是大自然的节奏,像原野上有时有风,有时有雨,有时烈阳,有时阴云。我并不向往天天在牛排馆在五星级晶灿的灯光下享受鱼肉。在这山林里,我们服膺自然的规律,我们做它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