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了一部掌型收录音机,一本全新横线笔记本,在扉页写上日期,打算从第二页开始记录重点,我喜欢第一页干干净净的,只记上一个题?或简短的记录目的,像一本书的封面,只有书名躺在纯净的白底上。
十二点一到,大部分的同事都离开办公室,星期六早上大家上班的心情比较像在打扫,把一周没处理完的杂事做个了结,通常是把没做完的记到下周要执行的行事历上,把桌上没整理好的文件或信件归位,扔掉该扔的纸张,全部目的都为了有一个很好的休假心情,对于那永远做不完的例行公事,譬如读稿、打电话,则最好暂时从记忆里消失,周六是为了一个自由的个人时间做准备。除非有急稿需要处理,将稿件带回家加班,否则谁都想有个自由松懈的假日。
我和下班的同事一起走?大楼,街上有熟悉的闷热,人潮的气息和车声一样扰攘,我快步走到两条街外的幼儿园,赶上十二点十五分接安安放学。安安在教室里等我,她天真的脸上充满期待眼神,看见我站在教室门口,先冲上来抱我,才回头去找她的背包。我带她到附近她喜欢的快餐餐厅用餐,她像得到一个意外的奖赏,注视着小透明柜里的玩具礼物,不断扯我的手,示意她要哪一个。待我们把食物摆在桌上,她边吃边组合玩具,老把自己滑下椅子又坐上来,我担心她不小心打翻果汁,不时替她挪动果汁杯的位置。她穿棉质T恤和短裤,留短发,那头短发是我的杰作,我不想每天早上花时间替她扎辫子或绑什么花样,就把她的头发剪到与下巴齐,只要梳整一下就可以了,在人群中她看来显眼,因为白刍的皮肤,因为鲜丽的衣服颜色,因为那个与父亲一样分明的轮廓上有对像随时都在盘算着什么的眼神。
用过餐后,我将把她安置在才艺班里,连着上两小时的课,这是为了我到老太太家里做口头记录的方便,两个小时的跳舞课差不多会把她的精力磨尽,晚上她可以早点上床睡觉,我可以多点个人时间。我好像在孩子身上使什么阴谋,事实上,做一个单亲上班妈妈,为了开辟财源,能有多少选择?我相信我的孩子很早就可以学会独立自主。
“妈,时间到了吗?”
“两点开始,我们还有点时间。”
“那我下课时,你会在教室门口了吗?”
“当然,我会在门口等你。可是你如果看不到我,就先到柜台阿姨那里,我会很快来接你。”
她喔了一声,手里玩着玩具,没有看我。我们走出餐店,外头还热着。人群不知哪里去了,突然街道宽阔了起来,骑楼变得又深又远。才艺班离此不远,我们慢慢走过去,闷热的气候下,我们汗流浃背,安安一直喊热,她是冷气房里长大的孩子,一点闷热就令她难以忍受,越是这样,我越认为有走路的必要。抱怨声中,我们搭电梯到才艺班,推开玻璃门,清凉的冷气灌面而来,我拿出面纸为她拭去满脸汗水,也让她看看我爬满汗水的脖子,告诉她:“虽然这么热,但我们还是到了,哦,吹到冷气特别舒服是吗?”
我办了注册缴钱,为她换上舞衣,还交代柜台小姐帮忙照应孩子。因为她上两种课,中间换课的时间需要有人照应。我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确定安安没有认生或害怕后,走了出来。
老太太的家只要过一个红绿灯,这是为什么我选这个才艺班的缘故。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孩子可以适应舞蹈课,在我完成口述记录前,安分地跳舞,最好还从中发现什么乐趣。
重新回到眷村,宁静的低矮建筑仿佛一块化外之地,三只白猫盘踞在火车厢似的房舍屋檐,对巷的红砖围墙也有两只白猫悄悄走动,来到老太太的荷香色大门,我按铃。
开门的是老太太,头发整齐地在后脑勺盘了一个髻,身着一件浅米色短衫,浅蓝色长裤。她佝偻而行,领我到客厅。经过那吱吱嘎嘎响的地板,好像置身一条历史甬道,斑驳的表面映证年代的久远,几十年前,这屋里应住着日本人。可能这房子换过几户人家了,不同的声音曾充盈这房子,而我带来的录音机将录制现任主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