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来?”她问。
“重庆。”
“我知道是重庆,我意思你家乡哪里?”
“一个穷乡僻壤,但是有山有水,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可多了,她的家乡不好吗?好地方此时也住得不安了,若是个穷村子,不往外走是看不到前途的,他既没说那是个什么地方就算了,千千万万个人住在千千万万个有山有水的穷乡僻壤,他们的家乡又代表什么,不就是其中一个。他说,许多青年往国外走,念书去了。但那需要钱。
她有的是钱,但她从没想过出国念书,没人告诉她这是一条路,她爹说她得嫁人她就嫁人了,现在那个人跑了,也许因为她没回去他就跑了,也许他另外找到人了,那最好,她不必再见到他。她没跟对面这个人说起这一段,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敢问你一个名字。”
“庞正。”
“来这里做什么?”
“送医疗补给。”
“哦,我们连纱布都缺乏。在报纸上看到医护人员用纱布给伤患包扎伤口,我们知道那是特别的安排。”
“给你们送来了。”
“数量一定又是有限,那会用在特别的人身上。”
两人相视而笑,碗口蒸腾热气,吃兴来了,他唏唏呼呼吃着大面,每一口都很珍惜似的,把汤汁吸得一干二净。医院里那些医生也时常这样,一吃完,放下碗,急不啷当离座,好像吃饭只是填饱肚子,不管有没有吃饱,把东西送入胃里,就完结两迄了。她在家乡里可不是这样,一顿饭可以吃很久,向晚时,白月浮在西边上,桌上飘散菜肴香,孩童嬉闹声浪里夹杂着妯娌的交谈,桂花香气盈绕,下人收拾残肴的杯盘交迭声、脚步声、摇动的树影,嗳,吃饭又岂止是填饱肚子,那是一缕幽长的时光之河,沿河应有沉静的景色,让搭船人涤净身心。也许是父亲让吃饭不只是填饱肚子吧,也许是山村的时光漫漫,没有当务之急。她一面想起家乡,一面把钱付了。庞正抢着付钱,她拦了下来:“我来吧,虽不是本地人,工作在这里,也算半个地主了,得让我这个地主尽点心意。”
庞正不再坚持,两人出了饭馆,太阳还在正头上,有些人这时才走进饭馆吃饭,她得赶在一点前回医院,好让代班人可以用餐。冷风灌耳,她不自觉拉起衣领罩住颈项。他看到了,说:“这还是靠近南方,又有大太阳,这样怕冷,万一将来调到北方,可有得受了。”
“能调到北方,仗也就快打完了。只怕是一直往南迁。”
“不会的,侵略者咽不下这片大地。我们有的是人,光人海就把他们掩埋了。”
“人家武器厉害,肉膊对枪炮,你看,我们伤患没断过……”
“战争就有伤亡,信心最重要,要是大家都没信心,还需打仗吗?”
人家的砖砸到头上来了,汨着血也得反击到底,就是这点同仇敌忾让他们有机会在医院里相识。想着伤患和配给不足的医疗设备和药品,两人沉默无言。待到医院,在门廊下,他说马上就要回重庆了,真的不带信给桂花吗?
“就口头一句,请她多珍重。”
他颔首,目送她回大杂院似的病房。她感到他的眼光穿过她的背脊,停在心里某一处,那儿渗汨出一些什么,麻麻的感觉,让她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站一站。她靠着廊边站着,前面是成排病房,药水味扑鼻,值班的护士沿着病床一个一个检查伤口,许多病患无力自己吃食,得仰赖这些嘴里飘着午饭香味的护士喂食,她们中的几个人端着碗,一口一口将稀粥送入病患口中。她回过头,不见庞正身影,从走廊到医院出口空荡荡的,回到护理站,把方才压在药品皿下的信拿出来,桂花的字迹像会挤出水来,一下漫淹了她的视线。她爹找她,不计她离家给他的难堪,难道是母亲真的病危。她时时挂念的母亲此刻或许躺在床榻边,疯疯癫癫梦着她这个离家的女儿,或那个一出胎,没活几天就夭折的儿子,或许成天和家族的鬼魂打交道。泊珍听见伤兵的呻吟,那个呻吟声也许不会持续更久,她全身打了个寒战,母亲疯癫的状况在她心里不断加重着,窗外是苍灰的天空,躲着藏青的沉重气息。人生是这样短暂而难以预测,她该畏惧什么。不,她不要畏惧什么,医院不是她的婚姻避难所,就算王顺在家,家乡那片山水是她的家,她随时可回去,她的人生将不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