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年底,周家要搬家了,搬得还挺远,从老家绍兴搬去北京。之前,长子鲁迅卖了祖宅,在北京买了新房,又好好装修了一番。然后,他就回了老家,善后。
搬家这事儿很有意思,不仅仅在于它充满喜庆-以旧换新嘛,谁不喜新?还在于它潜藏着人们抛弃旧事旧物时的那一份淋漓的痛快-有如愿以偿如释重负幸灾乐祸等五味杂陈,有时也有一解心头恨的隐秘成分。很多东西旧是旧的,可远达不到文物古董的级别,扔是舍不得的,不扔又好像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硌着难受。搬家就成了丢弃的借口。
回乡搬家的鲁迅在搬家时真是大刀阔斧啊,几乎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当然,他没有用刀,用的是火,一个字,烧。
他烧掉了陈年流水账,烧掉了婚丧礼品簿,烧掉了亲人友人的来信,烧掉了他们三兄弟小时候的课本和作业本,烧掉了他爷爷早年在江西为官时用过的万民伞,烧掉了他爸爸考秀才时的诗文《入学试草》。烧得过瘾,一不小心把他自己的《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木版也烧掉了。接下来,他面对的是有桌子那么高的两大摞爷爷的日记本。
在记日记这方面,鲁迅和弟弟周作人都不愧是周爷爷的孙子。鲁迅写日记持续了25年,日复一日几乎一天不落,以至于他在1932年“一间因为有六天失记,就特别引人注意,引发怀疑猜测和争议。有人因此认为他掩藏了至死无法释怀的极端隐秘的事,有人甚至直接断言是在日本人的炮火下一定得到了日本人的庇护。这使他不肯记在日记里。
周作人记日记,很多人都说是受了大哥的影响。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他们兄弟都被遗传这个东西遗传了。
周爷爷姓周名福清号介孚。他的日记写在红条十行纸上,字迹娟秀,看上去不像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写的。他也仔细,每隔一段时间就将日记线装成册。鲁迅搬家时看到的就是一册册线装日记。线装书,而且是线装手迹日记,更是名人之先辈的手迹线装日记,若留到今时今日,又落到假文物贩子手上,就算不够价值连城,恐怕价格也会不菲吧。可惜了,它们不幸落在了鲁迅的手里。
鲁迅那善良的小弟周建人捧着这些线装日记,妇人之仁地问他大哥:“这日记也要烧掉吗?”
鲁迅很干脆地回答:“是的。”
见小弟还是有些犹豫,大哥反问:“这日记你都看过吗?”
小弟答:“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没有来得及”,表明他是想看的。大哥是什么人?他哪能不懂小弟的意思。但他不想让小弟看,有什么看头呢,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低级流水账。他对小弟说:“我这次回来翻了翻,好像没有多大意思,写了买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间吵架呀,有什么意思?”
桌子那么高两大摞日记本,总不会本本页页都记着关于姨太太的事。这用脚指头也能想得过来。是吧?周小弟也这么想。
医生给爷爷发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大孙子不在身边,二孙子也不在身边,是他这个小孙子陪侍在侧的。他亲眼看到临终前发着高烧的爷爷一点儿也不糊涂地记下了生命中最后一篇日记。想起这一幕,心软的他有些心酸,就更舍不得烧那日记了。
不过,他可不敢反对爸爸爷爷都死了之后继任周家顶梁柱的大哥。他只是对大哥说了这么一句话:“爷爷的日记一直记到他临终前一天。”
那又怎么样?不要说记到临终前一天,就是记到临终前一秒,该烧的还是要烧,谁让你在日记里都记了些没有多大意思的腐朽霉烂的“姨太太”事儿,谁让你这个人跟你那日记一样不招人待见。
鲁迅坚决地回了小弟一句:“东西太多,带不走,还是烧了吧。”-那口气,像他一贯的为人处世,很冷峻,很不容分说。
东西太多,在很多时候是借口不是理由。
周爷爷辛苦记了一辈子的日记,被孙子们辛苦地整整烧了两天。
老二周作人此时正在日本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他没有参与烧爷爷的日记。这样一来,就有意思了:烧掉爷爷日记也一并烧掉爷爷“姨太太”记录的老大和老三日后像他们爷,除了家里有个元配外,家外还另外有个“她”。他们尊严地认定这个“她”是“爱”,是夫人-尽管他们的元配还活蹦乱跳着。况且,爷爷的姨太太是买来的,他们的“她”是娶来的。这是遗传?巧合?讽刺?还是命中注定?恐怕就连智慧的鲁迅也不能说得清。
坚决地烧掉了爷爷日记本的鲁迅自始至终延续着爷爷生前记日记的嗜好。他在1912年9月21日那天的日记里这样记道:“季市搜清殿试策,得先祖父卷,见归。”什么意思?那阵子,他正在北京中央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工作。得工作之便,他有幸见到了爷爷当年在北京参加礼部会试的试卷。此事若放在一般人的身上,不定多惊喜呢。可鲁迅只是很冷然地,惜字如金地用四个字,评价了爷爷的那篇文章:并不高明-他可不管举人出身的爷爷因为这次会试而中了进士被钦点了翰林。
也难怪,时代不同了嘛,审美也不同。奇怪的是鲁迅当时那口气,满满的一盆不屑。这哪像是亲孙子对亲爷爷的态度?为写《鲁迅传》而采访鲁迅的日本人增田涉从鲁迅的口气中感觉到“报复”二字。他明察秋毫地指出,那是小孩子因为受到了严厉斥责而报复爷爷的口吻。
除了不屑,还有轻蔑。增田涉在《鲁迅传》里写鲁迅的祖父是翰林出身的大官。鲁迅在审稿时就说,哪是什么大官,然后他就将大官二字画掉了。不是大官,是中官?小官?他没直言,只是淡淡地说,听说在什么地方做过知县而已。瞧瞧,在他的眼里,做了知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看出来了吧,鲁迅对他这个爷爷,别说敬重,恐怕连喜欢也谈不上,甚至逮着了机会还要报复报复。为什么呢?除了买姨太太这样的事儿让他不齿以外,这周老头儿的脾气,大大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