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衰败是从周福清入狱开始的。朝廷命官的爷爷入了狱,不用说,鲁迅三兄弟的好日子也算是到了头。周福清入狱,得从鲁迅的曾祖母去世说起。没有戴老太太去世,就没有周福清的回乡丁忧;周福清不回乡奔丧,也就不会赋闲;不赋闲,就不会干科场舞弊的蠢事;不干这等蠢事,就不会入狱。
老母亲去世时,周福清五十七岁。照大清祖制,父母去世,官员要丁忧三年。不掐指也算得出来,丁忧三年后,周福清整六十,应该退休了。这就意味着,回乡奔丧的周福清事实上已经提前退休了。这让他有些失落。身体的赋闲、心情的失落都让坏脾气的周福清脾气更坏。失落的人拯救失落的好办法是能够证明他对他人仍然有价值。也就是说,他人对他仍有所求,而他能满足人家。周福清实现了价值,却因此遭来横祸。
又一季的秋季乡试要进行了。这次浙江省的主考官叫殷如璋,他是周福清的人脉(他俩是同科进士)。跟周家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马家、顾家、陈家、孙家、章家都有子孙要参加这一季的乡试,知道周福清跟殷如璋的关系,就想让周出面跟殷如璋打打招呼说说情。他们合伙凑了一万两银子,交给周福清,算是公关费。
周福清起初是推辞的,但他的推辞多少带着些矫情,其实他的心里有些美-休是退了,却还能如此被人仰仗着,能不美?再者,他也有私心-他的儿子周伯宜也在这次乡试名单之中。如果能帮了他们,顺带也帮了儿子,岂不一举两得。就这样,他给殷如璋写了一封信,列举了想要被照顾的考生名单,还不忘加上一句“小儿第八”。最后,他将那一万两银票和信一起塞进了信封里。
也活该他倒霉。他派去送信的听差陶阿顺是个傻蛋。主考官殷如璋和副主考官周锡恩乘船抵达苏州,停泊在阊门码头。陶阿顺登船送信。殷考官正跟周考官说话,只将陶阿顺递过来的信随手扔在一边,没有马上要看的意思。陶阿顺见状,傻气直冒地对殷考官说:“信里有万两银票,怎么不给一张回条?”
啊!行贿!
周考官在场,殷考官哪敢公然受贿。他将信直接交给周考官,目的当然是撇清自己。周锡恩拆了信,看了,立即下令逮捕行贿的陶阿顺。殷如璋的贿是受不成了,顺水推舟很正人君子地发狠一定要彻查,揪出一根藤上的所有的行贿蚂蚱。这下,周福清在劫难逃了。
此案惊动了最高层,光绪皇帝下圣旨:内阁中书周福清着即行革职,查拿到案,严行审办。为什么说“查拿到案”?因为事情败露后,周福清脚底抹油,溜了。他这个钦犯一溜,使他立即成为网上追逃的通缉犯。
老爸行贿,“小儿第八”的周伯宜自然被取消了乡试资格,而且还被褫夺了秀才名分,并被令永远不准参加科举考试。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绍兴县衙抓不到周福清,就派差役到周家骚扰。说是骚扰,其实还算文明。差役们只是对着周家大门不断地重复地喊叫:
“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他们知道他们是捉拿不到的-谁也不知道犯官周福清此时躲在哪个老鼠洞里,他们只是以此告诉乡邻:周福清犯案了,是被通缉的钦犯,谁见着了要举报,举报有功。同时,他们也是警告周家人:识相的,就转告周福清,让他来自首,否则没好果子吃,杀你全家,还株连九族。
一片死寂。族里的人没有敢喘大气的。
只有继奶奶,爷爷嘴里的王八蛋蒋氏。她很冷静,很镇定,她把差役请进门,让他们坐在太师椅上。
舒舒服服坐在太师椅上的差役,一个悠闲地吸着烟,一个公事公办地每隔一会儿就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
这一幕,很戏剧。
当晚,饭桌上,蒋氏对儿媳妇(鲁迅三兄弟的妈妈)鲁瑞说:“我要去找俞知县。”鲁瑞知道这个俞知县。他是绍兴会稽知县俞凤冈。找他干什么?求他开开恩,别再来骚扰我们了。夫妻不睦归不睦,她毕竟是大房,有义务也有责任保护周家老小。
第二天一大早,蒋氏穿戴整齐,坐了轿子去找俞知县。俞知县跟周家有渊源。前几年,他死了老婆想续弦,看中了周福清和元配孙氏生的女儿周德。周福清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对媒人说了一句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老天鹅栽了,从天上栽到井里,而癞蛤蟆还记着仇呢。有人说,要不是这个俞知县落井下石,周案还不至于惊动皇帝。
蒋氏不管那么多,她只求眼下的太平。她诚恳地对俞知县说:“周介孚是读书人,是知书达礼的,他做的事他一定自己会来了结的,决不会连累别人。现在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
“那怎么样呢?”
“请俞大人发个话,让差役以后不要再来家里了。”
俞知县还以为周夫人是来为丈夫说情的,没想到只为了这事儿。俞知县心地不算坏,没有将对周福清的怨怼报复在他的女眷孩子身上。他很客气地说:
“我这也是奉命办事。周夫人既这么说,我就不再派差役去你们家了。不过,我希望周福清尽快投案,否则,我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之后,差役再也不到周家骚扰了。周福清也果然如蒋氏所言,为不连累家人主动投了案自了首,然后就入了狱。
瞧见了吧,关键时刻,还是正妻大房站得直立得住。她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怨天尤人。周福清曾经送她一个“王八蛋”,此时她也没有反口相骂地以蛋还蛋,她只尽她的本分。这本分恰是维持一个家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