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不起眼的东西都是这样,
在明明有迹可循的记忆里完美地消失了踪影。
从束河回来后,我的眼药水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从客栈离开前曾将它收在化妆包里。那一刻,它迅速而干脆地跳落在护手霜和睫毛膏的缝隙之间,安然卡住,一动不动,深绿色透明瓶身里的液体微微晃荡,撞出一些瞬间就破裂的小水泡,很快平静下去。我拉上拉链,将它装进包里。化妆包并不坚硬的皮质表层被钱包、手机和钥匙挤出了凹凸的纹路。
收拾好行李,我从电视柜旁边拿起房间钥匙,这才退房离开。这一段回忆相当清晰。再往后想,却记不起路上数次打开化妆包时,那个深绿色的透明小瓶是不是还在原位——最后一次,是在回家的出租车上。车已经开到小区门口,我手背上还停留着刚刚挤出来的一团指甲盖大小的护手霜。黎靖见状接过护手霜瓶子替我装进化妆包,打开车门下车,径自去抬后备箱的盖。
车门外是十二月的北京。
等到我钻出车厢,他将旅行包的拉杆长度调好,递到我手上,说:“进去吧。”
我接过拉杆,目送他坐回车里,一时恍惚,忘记要进小区大门。
出租车缓慢地向后退去,寻找合适的方向原路离开。他在后排摇下车窗,对我挥手:“赶快进去吧!”他的声音终于渐渐消失在引擎声里,车子退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暮霭渐渐下沉,厚薄不均的雾气让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行李包底端的小滚轮划过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面前这幢高楼里密密麻麻地亮起了灯光。
我以为这种旅行结束的感觉会发生在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原来这一段路才是旅程的真正结尾。
工作四年多,我一直没有长途旅行过。
如果不是因为黎靖,就连这唯一的一次也不会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频繁地回忆自己做某一个动作时的情景。有时是因为记不清楚将某样东西放在了哪里,有时是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否曾经做过某件事。
这一年,几乎每天清晨在呼啸的地铁车厢里,我都反复回忆出门前自己有没有关洗手间的灯。那些记忆并不会因为反复追溯而变得清晰,反而越来越模棱两可。像是有过,又像是没有过。
在回到北京的这个傍晚,我因为找不到眼药水,开始陷入再一次的反复回忆。一次又一次,回忆收拾行李从束河的客栈离开,到丽江,再上飞机……
很多不起眼的东西都是这样,在明明有迹可循的记忆里完美地消失了踪影。
在身后这张宽度一米五的双人床上,黎靖常常头枕着我的腿,用大拇指和食指撑开自己的眼睑,等我帮他滴眼药水。厚窗帘背面是渐渐浓起来的夜色,墙边银灰色的暖气片锈迹斑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发热。黎靖已经搬走。还剩下十一天,我也必须搬离这间屋子。
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下一个容身之所。在一起,不仅代表爱,还代表共同生存的需要;不愿意分开,不仅代表不舍,还代表惧怕从此无依无靠,孤独地面对喧闹的世界。
当爱与生存变成不可分割的同一个命题,你会开始发现很多曾经泾渭分明的界限开始模糊起来。
这一切你都无法真正拥有,区别只是你是否以为自己曾拥有过;每样东西都有有效期限,区别只是你知道或不知道到期的日子是哪一天。
黎靖是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时的同事。当时他是个小企划,我是个小翻译。在那家公司两年,我们仅有的交情只是见面打个招呼,除了姓名和部门以外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不是一年前有个旧同事移民,而我跟黎靖恰好都被邀请参加聚会,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