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
徐复观是当代新儒学大家,不论台、港两地,均望重士林,影响深远;但我曾在拙作《天地之始》中,对他有所批评。批评的重点是,像徐复观这般有识之士,颇能志于道,也能据于德,还念念不忘要依于仁;但独独这“游于艺”,却多有疏隔。
不管是道,或是德,还是仁,皆庄严之事。有此庄严,生命才有重量;无此重量,生命便轻如飞絮,漂似浮萍。虽说如此,宇宙有阴有阳,天地有开有阖,人生除了庄严神圣,也该另有余裕,可供呼吸吞吐。若无余裕以供吞吐,人生就僵化紧绷,难免要流于偏狭窄隘了。
中国文明的呼吸吞吐,一是放情自然山水,溶于大化;二是孔子此处强调的“游于艺”。这“游于艺”,因西风东渐,成了问题;因有问题,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遂生命多紧,不易舒朗。“艺”,有东有西,原有其文化性;人们多说,“艺术无国界”,这原是西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之说词,乍听有理,其实不然,许多人却偏偏信以为真。艺术纵无国界,至少有文化之界线,界线分明,历然不爽。
西方之“艺”,与中国之“艺”,不仅外貌不同,根本处更多有扞隔。彼此虽偶可融通,但大半时候,若无细细拣择,硬要会通,结果都只是西方融掉了东方;最后,自家的传统,尽失主体,沦丧为西方思维的妆点摆饰,却不自知。这点,只要看看张艺谋那些“充满东方色彩”的作品,再看看台北新故宫三希堂茶座的摆设,便能明白。
中国百年衰颓,文化向来弱势,“艺”,尤其如此;西方之“艺”,遂凌驾中国传统,大行其道。于是,许多饱学之士,例如徐复观,即便对儒释道,对文史哲,多可熟稔,蔚然成家;但对传统之“艺”,却甚茫然。尽管他还曾经写过一册“中国艺术精神”。
譬如说音乐。音乐主情性,是民族之根本。因为西化,这根本却遗失得最厉害。今日人人皆知钢琴,但是,自家的古琴呢?那可是孔子弹了又弹、数千年未曾断绝的乐器呀!直至近代,管平湖、吴景略等琴家的造诣,也都还绝对称得上是大家!但那时年纪相彷的徐复观,对古琴这些发展,却全无闻问,还写出“现实我国作为『告朔之饩羊』的七弦琴”这种状况外的话语,他完全昧于这种乐器近代的发展,竟以为古琴早已沦落至只能摆在“供桌”上。
提倡中国文化的徐复观,对古琴陌生,但他却曾说过,若听不懂贝多芬,就只该谦虚地反复听之,直至懂了为止。对西方谦虚,当然是好,但自家的中国音乐呢?像他这样以中华文化为己任者,对《潇湘水云》、《广陵散》等经典曲目,是不是更该听到沁入骨髓?但事实上,他对中国音乐,却是连入门都完全谈不上。
对自家音乐的陌生,也不只是徐复观;今天我们绝多之人,同样都熟悉贝多芬,都知道西方古典名曲有“英雄”、“命运”,但是,对自家的经典乐曲“月儿高”、“平沙落雁”,我们却多感生疏。西方从巴洛克到古典乐派再至浪漫主义的音乐转变,大家也都耳熟能详;但中国音乐古琴与琵琶互有颉颃的消长过程,或是昆曲与京剧花雅之争的递嬗历程,大家又熟悉多少?
面对西方,当然不必小气,尽可大方;但再怎么说,都仍该有本有末,有先有后。且东西“艺”事之歧异,更需有所拣择。西方之“艺”,要不,过度认真;要不,反动之后,又成了过度涣散;总之,离“游于艺”,着实甚远。西方贵族以前听古典音乐,穿燕尾服,正襟危坐,鼓掌不可鼓错,咳个嗽还遭白眼,这怎么优游自在?现代洋人听摇滚乐,嘶吼吶喊,摇臀晃乳,该如何从容涵泳?贝多芬的“命运”,那样结构紧严,充满了紧张、挣扎与冲突,认真听完,整个心,都揪成一团,全身为之一紧,又该如何“游于艺”?
今日西方当道,学者专家总将西方之“艺”,过度作胜义解,说得极其伟大。对外来文化谦逊,原是好事;但过度谦逊,反而丧失主体,最后竟不知自己为何物,自家生命就难免扭曲、难免紧绷。学者对西方艺术之推崇,是真是假,且由他吧!自家生命,还是自家先顾吧!有心之士,不妨且先从从容容沏一壶茶,重新好好读个碑帖,看看水墨,听听中国音乐,再找时间观他个几出传统戏曲,想鼓掌,就鼓掌;真好看,便大声,喊个好!若此,生命优游其中,或许,如那茶叶般,缓缓地,就整个舒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