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
现代艺术家,受西方影响,竞言艺术伟大,喜欢强调“艺术神圣”。中国的传统,却是不然;中国文明里的“艺”,不多不少,不大不小;不该过卑,也不能过亢;说的是,“道艺一体”。
“志于道”,孔子说在前头,乃提纲挈领;“游于艺”,置于后头,系相辅相成。“道”“艺”并举,无可偏废。昔日宋儒,整天言“道”,对凡百诸“艺”,渐有荒疏;结果,生命慢慢闭锁僵化,渐失通达,与世人遂生隔阂;最后,所言之“道”,成了空头的自说自话,这问题就大了。
而至今日,恰恰相反;言‘艺”诸人,尽管高谈阔论,却鲜有’道”之自觉。无此自觉,“艺”事便自成一物,于是产生了所谓专业艺术家。艺术家多半自视甚高,将艺术放得极大,人生缩得极小;对艺术极为虔敬,对世间之事却又过于轻慢。他们动辄高言“献身”艺术,为了艺术,生活可以无能;为了发挥情性到极致,可以不顾旁人观感;为了艺术,可以乖戾,可以狂妄。结果,涉入越深,越是难以自拔。所谓艺术家,常常是始于憧憬满怀,继而耽溺其中,终至以身相殉;有多少人,深受其累,甚至赔上一生,但自始至终,却都活在“艺术神圣”的自我欺瞒中?
“艺”能养人,也可误人;能让生命丰富饱满,也可使生命错乱荒失。其中关键,在于这“艺”里头,有没有个“道”字。在中国传统里,百工技艺,虽不自觉,却从未脱离过这“道”字;他们是行焉而不察。打从年少拜师学艺起,未学“艺”,先学“道”。洒扫庭除、应对进退,先从为人处世做起;祭祀修禊,感知天地节气,是培养性情之开始。凡此,与“艺”似无关联;但认真说来,却大有干系。因为,唯有性情平正,唯有质地深厚,作品才会够份量,方可玩味,才能有思。于是,我们遂能明白,今天专业艺术家竟日钻研,他们的技术,尽可高超;他们的作品,尽多巧思,但是,他们却很难做得出汉陶那般的素朴大气,也做不出宋瓷那样地温润如玉。因为,那牵涉到人的质地、人的情性,换言之,这牵涉到那个“道”字。
这个“道”字,百工技艺,是行焉而不察;但读书之人,却该时时自觉,不能或忘。有此自觉,中国“艺”的传统,便展现了迥异于今日的另一套价值体系。譬如说,就现代艺术的角度,宋徽宗绝对是个第一流的艺术家,其字其画,细致纤巧,美矣,尽美矣!但中国人向来不以之为贵;因为,他耽溺“艺”事,玩物丧志,于“道”有亏;其“艺”一旦与“道”脱钩,再美、再新、再夺人眼目,也不过就是奇淫技巧罢了!
又譬如,苏轼的“寒食帖”名震古今,而有宋一代,四大名家的苏、黄、米、蔡,东坡且位列其首:但你若径以“书法家”名之,东坡肯定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对东坡而言,他最重要的身分是“士”;“士”志于道,志在天下。书法再好,甚至他的诗文又如何名传千古,对他而言,皆余事也。诗词书画,当然重要,但从来就不是最重要。同样地,“艺”再怎么要紧,也绝非最为要紧。孔子说“游于艺”,这“游”字,意味着,不可耽溺,也不能过度专注。这个警醒,还是有着“志于道”的最根本自觉。
昔日儒者,因过度轻忽“艺”事,以致民族的气运不畅;而今艺术家,又扭曲“艺”之本怀,过度夸张艺术之伟大,结果,不是玩物丧志,就是在人心荒失之际更推波助澜。古今二者,各执一端;执此两端,于人于己,终非幸事!孔子此处所标举的“道艺一体”,虽说已然两千余载,但对今日有心于“艺”事却饱受彷徨之苦者而言,恐怕还是有着极新鲜的当代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