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这样,不惜翻来倒去讲囫囵话,总之要说服你为止。这么多年的职业习惯。
“你女儿我长的也没缺哪儿。”我回答她,虽然答了跟没答一样。
“男的跟女的能一样吗?这种事我见得少吗?女人结婚以后……”
“好了,妈,吃饭能不能不讲这个?”
“能不讲吗?你都不知道,我出去散步,人家一问,你女儿怎么样?你让我怎么说?说,离婚啦!”我妈表情活像来上访的,“你还没出生,你妈我就在妇联干,这二十多年干下来,临末了你的婚姻都调解不好,明天我就去打退休申请,以后再也别丢这个人了!”
她越说越心烦,舀汤舀到半途,“哗”把勺往盆里一扔。我倒回十年,遇到这种光景,要被吓得气都喘不匀。但此刻我只平平静静吃一口我的饭:“那您就退了吧,让位给年轻一代。”
“你们一代?”她嗤之以鼻,“轻率,任性,没有责任感。”
我还没接话,我爸抬起头,皱着眉:“吃饭就吃饭,讲这些事后诸葛亮的,有什么用?”
他在纪委这么多年,稍微敛容神情就特别慑人,话也不多,但跟盖中盖似的,一句顶人家五句。他接着问我:“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就那样吧,怎么了?”
“怎么了。”妈愤愤地往我碗里夹一块排骨,“人瘦毛长的,还问怎么了。”
我哭笑不得,我妈一向词汇特丰富,还特别形象。
“哪有这么夸张。”
“你妈说的对。”我爸看着我,说,“不管发生什么,要爱惜自己。”
我筷子杵在米饭里,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我其实不太习惯他们这么样的,从生活细节上予以关注。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以前他们是不太爱管我的,我爸在纪委我妈在妇联,一天到晚接不完的调查做不完的主。我小时候感觉除了学习,我爸对我最关心的就是打针时哭不哭,一哭他就训我,不坚强。
我头次来例假的时候,我妈正在某乡村随单位展开如火如荼的妇女教育,回来嗓子都失声了,根本没空多罗嗦。
我那会儿已经具备一定的理论水平,没让谁知道,自己买了卫生巾垫上,结果由于缺乏经验,第二天穿了一条小白裙子去上学,到了放学根本没办法站起来了,后来还是沈思博把他的外套借给我系腰上,才算没有让往来师长及校友目睹血光。
那天我小腹疼得很厉害,回去拿钥匙一开门,家里空空荡荡,一股穿堂风刮过来,我眼泪就下来了。
沈思博看我那个样子,也没多说,把我带回他家,给我倒了杯热水,接下来我还记得就是,他家当时保姆炒的蛋炒饭,不知怎么能美味到那个地步。
我妈消停了片刻,到底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我爸吃完推开碗筷去客厅看电视,她接着上回的评:
“我跟你说小凝,你离婚我没法管,但这个事你要反思。”
“好啊。”我说,“我改天写千字思想汇报交给您。”
“别跟我贫,我不知道你?”她嗤之以鼻,“跟齐享结婚,你根本当年从动机上就不对,就是个错误。”
“妈,您这话说的。别人听见要怎么想你女儿?什么叫动机不对?我谋财害命了?”
她一时哑然,起身收拾,隔了几秒说:“算了,我这不是在家里跟你聊聊吗?老公你不满意能不要,你妈我再罗嗦你也得认了。”
她都这样讲了,我也不能告诉她——是,当年我动机不纯,齐享也没见得纯到哪儿去。我问他你为什么选择我呢?他回答我说,很简单,因为你长得像我前女友。
他的前女友,那个叫江苓的女人。他扔掉戒指那一天,我亲耳听见,她就在电话的那一端等待,而在此之前,兴许他早已等她许多年。
吃完饭我陪我爸看新闻,奥运圣火正一路传递到德国,遭到阻挠和骚乱。
回屋上网,论坛有人发帖,默克尔私下接见某宗教领袖。
我一边浏览,默默地想,是不是曾经喜欢过的,到头来就一定要让你这么失望?
昨天没睡好,给沈思博发完邮件我就躺下了,为防止失眠还吞了一片安眠药。
有打桩机的轰鸣从远处传过来,因隔了相当长的距离,音量很轻微,把平时那种非人间的寂静驱赶开,我反而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听见有人“砰砰砰”在外头敲门,远远近近有慌张的嘈乱,拖鞋底子“啪嗒啪嗒”踏在过道上的声响,人声开始沸腾。接着灯光“哗”一下亮起来,许多条嗓子在我耳边吼:“查房!查房!”
我相当惶恐,试图起身,却似乎被十二道绳索牢牢捆缚,丝毫不得动弹。
然后谢端的面容出现,像从幽暗的水底,慢慢浮上来的一道光。奇怪的是我看着她,却逐渐平静下来,仿佛回到多年之前,L大28栋,313宿舍门口,我握住行李箱把手拖它到身前,一边推开那扇清漆味未散的门。
她那一时刻就坐在窗前,手捧一本菲尔丁的《阿米莉亚》,清透的白阳光落在她小小的肩上。这个画面,如同秋日的私语当中,静下来的一段小小过场。
听见声响,抬头,这女孩眼神里有两秒钟的迷茫。但接着,她对我微微一笑:
“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