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到处有神社。清末黄遵宪驻日四年余,说“三千神社尽巫风”,现而今统计,神社至少有十万之多。走到哪里遇见了,也过去看看,有时还学着给神塞钱,把硬币丢进囚笼似的“赛钱箱”——经常是五元,自动贩卖机不能用,但谐音“御缘”,而十元就成了“远缘”,于是拿小钱酬神也心安理得。外国游客多,东京明治神宫的钱箱“国际化”,里面有各国硬币,多达七八百种,神们闲下来也可以玩玩收藏或倒汇。似乎日本神总在睡大觉,当啷一声投了钱,还得拍两下掌才叫得醒;葬礼也拍手,但不能拍出声,以免惊起了死人。房檐垂下来一条绳子,顶上有铃铛,摇一摇哗啦啦作响,大概是通神的门铃。每事问,但隔着“赛钱箱”奋眼望去,黑糊糊到底弄不清祭祀着什么,对神道便大感神秘,难怪凡事不明底细或故作高深,文化的心理的,往往都推到它那里。
神社类似中国庙,不过,庙比佛寺古远,而神社当初无片瓦,学了佛寺才大兴土木。最常见的是八幡神社;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说,5世纪初,一群自称秦始皇后裔的人经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供奉祖先,后来就变成八幡神。此神够神的,很爱借巫的口对政治说三道四,受政界欢迎。6世纪后半传来佛教,它又说自己本来是印度神。圣武天皇造大佛,建东大寺,八幡神跑前跑后,天皇大悦,就在大佛殿旁边修一座八幡宫,让它镇守东大寺,打这儿起神与佛搅和在一起,即所谓“神佛习合”。长此以往,日本人便养成神前结婚、葬礼念经也泰然处之的民族性。最具代表性的神社是三重县伊势市的神宫及岛根县的出云大社。伊势神宫供奉天皇家祖先天照大神,而出云大社奉祭大国主命,日本列岛本来是他亲手缔造的,但天孙(天照大神之孙)下凡,只好拱手相让。按说神宫是皇家宗庙,很早就任由庶民参拜。神体是传国三神器之一的镜子,代替天照大神的神灵,却不见记录,从未映照过天日,有国民作家之誉的司马辽太郎也缘悭一面。古镜研究家推测,那镜子虽叫“八咫镜”,估计也就是梳妆镜大小。
问日本人信教吗?据报社调查,只有 30%多的人答曰信,再问信什么教,回答信神道的还不到 5%,或许这就是像我们不会说自己信土地一样。
何谓神道?司马辽太郎说:“这群岛上的古人由岩石露出地面想到底下磐根之大也感到奇异,觉得可畏就马上清洁其周围,不许乱踏入弄脏,这就是神道。”如法造神,多到八百万也不足为怪。处处有神,为人就无处不恭敬,干起活儿来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中国土地爷无处不在,可除了孙悟空动辄拘他来问话,大家并不放心上。神道迄今基本是自然崇拜,没有教主,没有教义,以“祭”为主。初来日本时好奇,哪里有祭去哪里看,看来看去,大都是抬神舆游街。与其说是敬神,不如说是社区联谊,甚而不过是麇集海内外游客的观光节目。近乎赤裸的壮丁们挤作一堆,也偶有女性夹杂其间,“往往显出神凭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周作人语),却未必是神道教信徒,而状态是经过练习并有人指挥才达至的。我觉得日本人做什么事都有这股劲儿,不单为神抬轿子。
祭,使人暂且从日常生活的压抑下解放,装神弄鬼,以尽情欢乐。祭神如神在,本来是孔子的祭祀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