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毕竟老了。被损坏的机体不可能再恢复到原貌。眼看着精力一点一点从我们身上消失,病魔又缠住了我们,笔在我们手里一天天重起来,那些美好的计划越来越遥远,最终成了不可触摸的梦。我住进了医院,不久,家宝也离不开医院了。起初我们还有机会住在同一家医院,每天一起在走廊上散步,在病房里倾谈往事。我说话有气无力,他耳朵更加聋了,我用力大声说,他还是听不明白,结果常常是各说各的,但就是这样,我们仍然了解彼此的心。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病情也加重了。我去不了北京,他无法来上海,见面成了奢望,我们只能靠通信互相问好。1993年,一些热心的朋友想创造条件让我们在杭州会面,我期待着这次聚会,结果因医生不同意,家宝没能成行。这年的中秋之夜,我在杭州和他通了电话,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中气十足。我说:“我们共有一个月亮。”他说:“我们共吃一个月饼。”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巴老最后还写道:
我和家宝都在与疾病斗争。我相信我们还有时间。家宝小我六岁,他会活得比我长久,我太自信了。我心里的一些话,本来都可以讲出来,他不能到杭州来,我可以争取去北京,可以和他见一面,和他话别。
消息来得太突然。一屋子严肃的面容,让我透不过气。我无法思索,无法开口,大家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可我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前些天北京来的友人还告诉我,家宝健康有好转,他写了发言稿,准备出席六届文代会的开幕式。仅仅只过了几天!李玉茹在电话里说,家宝走得很安详,是在梦中平静地离去的。那么,他是真的走了。
十多年前,家宝在给我的信中,写了这样的话:“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我想,他把痛苦留给了他的朋友,留给了所有爱他的人,带走了他心灵中的宝贝,他真能走得那样安详吗?①
巴老不安地、痛楚地提出:“我想,他把痛苦留给他的朋友,留给所有爱他的人,带走了他心灵中的宝贝,他真能走得那样安详吗?”请反复读一读,这最后一句话的斤两,这一问问得有多么尖锐,多么沉重,又有多么深刻啊。那么,回答大约只能是一个:“不能!”想想看,曹禺老师确乎不能走得那样安详,不可能走得那样安详。也许,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矛盾而又复杂的原因,就包括在本书将要提到的一些难以回避的追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