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是那条额上有白色斑点的母狼。我头一眼就看清了。自从那个黎明我趴在秋叔叔背上亲眼看到了它在东方的山岗上、一轮初升的太阳中自杀的身影,就以为它死了!它带给我的悲痛那么巨大,从此我的心里就不止为我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也为它的遭遇和死储满了一口泪水之湖……可它竟没有死!我的大脑惊奇而且混浊不清,或者说正因为有了太多的惊奇才越发混浊不清。我迷迷糊糊想:它没有死,肯定不是它不想死,是它那天早上没有死成,它要摔碎自己脑袋的一块石头并不像它想得那么坚硬。它不能不活下来,让天地一样广大的哀伤继续压迫蹂躏自己的灵与肉……母狼的巢穴仍在洞外的苇丛中,它没有死,就只能回到这个巢穴里来,这个冬季里它一直和我们比邻而居。母狼一动不动地躺卧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吃过,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狼也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人,是没有力气也不想去寻觅食物的。它会一边在风雪酷寒中簌簌发抖,一边闭着眼等待自己慢慢死去……今天它到底支撑不住了,不是支撑不住死,而是病弱的躯体——那架生命的机器本身——再也支撑不住饥寒的折磨。于是它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这个人住的洞穴。它一定早就知道我们住在这里面!
我爬起来,梦游一般向洞口走去。这像是夜半时分突然出现的亮丽无比的黎明,洞外这金灿灿的苇丛和雪原,这条从苇丛中姗姗走出、进洞后訇然倒下、在我的感觉中无疑等同于死后复生的母狼,都给了我一种超越了真实和梦境的强烈震撼……我越觉得自己头脑清醒,越觉得它是不可能的,就越相信这是我的一场梦;可我越相信这是一场梦,内心里就越是充满了只有在梦中才会感觉到的巨大难耐的悲伤,为母狼,似乎也是为自己……我现在才意识到自从有过那个黎明,我对母狼的感情就变了。它不再是那条先是在溪水边和我遭遇、然后引来公狼堵在我和松下浩二的洞口、终于又引来狼群、差点将我们围困至死的狼,不,它现在和我一样,只是一条被凄苦的命运抛弃到这条山谷、失去了所有亲人、自己也九死一生的狼,一条身心承受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悲愤而不幸的狼!
何况它还是狼谷里唯一活下来的狼,一条仅有的没被日本人杀死的狼。它的不死就像我的不死,本身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