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来到母狼跟前了,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它!无论是这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再看到形象这么可怕的狼了,母狼甚至都不像是一条狼了:最触目惊心的是除了一层纸一样薄、不像是长在身上而像是胡乱蒙上去的皮,这条狼就只有一堆长长短短杂乱凑合到一起的骨头了。骨头和皮之间,没有一点儿脂肪层或者肌肉的过渡,根根骨头都刀尖似的立着,枝枝杈杈地要将那层薄而且看上去朽破不堪的皮捅破透出来,却又没有捅破露出,只一根根将它挑起,就像一堆竹竿挑起一床破被单。这床薄薄的破被单上又蒙着那么厚的一层雪,都被冻上了,如同一层冰甲,刚才你从它身上看到的金灿灿的闪光并不是真出了什么奇迹,而是阳光在冰甲上的反射。而这时你却仍然能想到这是一条狼,一个生命,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有的、你能感觉到的只是恐怖——一头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的狼,一种只有梦中才有的恐怖!
可我还是蹲下来了,正因为我知道是在梦中,心里才涌满了越来越巨大的悲伤,母狼已经死了,或者还没有死,是它自动走到我的梦里来了,我怜恤这条母狼,其实是在怜恤自己,我也只能在梦中怜恤它、试着将狼谷内仅剩下的这一条狼救活过来!……我知道母狼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没有睁开眼,它一定是没有气力了。如果我是清醒的,我一定会因为畏惧,因为知道它仍是一条狼而不敢靠近它,可我知道这是一场梦,最后的一点儿戒心也不存在了……我将手中的豆渣饼放到母狼瘦骨嶙峋的头前面,大着胆子用指头触了触它的鼻子。母狼一定又冷又饿,再不吃点东西,它就要死了!母狼的眼睛忽然睁开,最初它没有望见我,后来望见了,目光里仍现出了陌生、猜疑和敌意,我却没觉得害怕,因为我是在梦里!我如此贴近地坐在母狼跟前,与它眼睛望着眼睛,觉得母狼的眼睛越来越大,慢慢地它们又不像狼的眼睛,而是一双劫后余生、垂垂将死的人的眼睛了。这样一双眼睛,它们表达的神情只能是极度的悲凄与惨痛,恍惚间,你就像贴近水面望见了自己,自己的另一双眼睛……
母狼一定也从我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双眼睛。已不知不觉为发生的事——我仍然觉得是一场梦——疯狂起来的我这时还大声对它说起话来,我说吃吧,吃吧,把它一点点吃下去,你就不饿了,也不会觉得冷了!我注意到母狼眼里最后一点儿猜疑和敌意像阳光下的残雪一样一点点融化,就像在一场离奇而又美丽动人的梦境里发生的那样,我注意到这双眼睛里浮出了一丝感动,接着就有一滴混浊的泪水,顺着它的眼角流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