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逆向推导,这实际上是说,即使下决心了,自己闷头干也不行。关键词是,师父。
但是,找个师父又谈何容易。
师徒授业这种形式,一直就是中国的儒家传统文化。这绝不是形式主义,而是严肃的道统,如果儒家算宗教的话,那这个就是核心教义。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最亲近的关系就是血缘。在世界大部分地方,非血亲关系之间能建立的亲情关系,似乎只有夫妻关系了。但在中华文明圈中,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师徒关系。
师徒如父子,建立师徒关系,在传统中是一件非常慎重的大事。旧时代有“一人获罪,株连九族”的制度,师父、徒弟的关系就包括在内。没事在家收徒弟,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在梨园行,这里还有一个授业的问题。艺业对伶人来说就是饭门,“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性质是你死我活的。
即使有人肯做师父,也肯承当相关后果,还有一个水平问题。你教我,我还教你呢!明师这件事,条件太多,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既然上天安排了程长庚要成为伶圣,所以当然也就给了他机会。
长辈提携在关键时刻又来了。北京城的伶界领袖陈金彩始终关注这个孩子,他一手包办了程长庚的回炉重造。三庆班主、精忠庙庙首的一纸书信推荐,保送程长庚拜在了“活关公”门下。
“活关公”就是米喜子,男,京剧红生。如果书看得仔细,他其实在前文讲徽班进京的时候出现过。此公原名米应先,字石泉,号桃林,乳名兼艺名喜子,绰号“铁板道人”,原籍湖北崇阳,另一说江西金溪。成名后,官称为米先生,时任春台班班主。为人正直,兼通医道。
生于清乾隆四十五年,庚子年,公元1780年。
殁于清道光十二年,壬辰年,公元1832年。
米喜子当时的江湖地位,颇似今天的成龙。向上追溯,得见高朗亭,类似徽班七小福;伺候过乾隆老佛爷,见证了徽班进京;眼下领内廷供奉,声望远播,甚至有国际声望。有外国使臣来朝,都点名要认识他。
“活关公”演的这个行当算是红生,就是像净角一样上台要勾脸,而唱法却是高调门老生的腔调。戏台上的代表主要就是关公,还有赵匡胤也算红生角色。既然叫“活关公”,表演水平自然不在话下。另一方面,说他是“活关公”,确实是因为他演关公有神奇的地方。
程长庚在《文昭关》中饰伍子胥传说中他有一套绝活,别人扮关老爷要画蚕眉,涂红脸。他生就一对卧蚕眉,不勾脸、不揉脸,只点上黑痣。穿戴齐正后,坐在后台谁也不理了,一直用手捏印堂上的肉。随身带一壶烈酒,待上场锣鼓响起,一饮而尽。登场后,以水袖遮面,走到台口亮相,刚好这时酒劲上涌,即刻面若重枣。台下一片惊愕,肃然起敬,时人皆道“关老爷显圣”。
不过,虽然效果好,但大量酗酒,是危险动作。米喜子自嘉庆四年,1799年开始大红大紫。一直任春台班台柱,在内廷承值,代表这个国家戏剧的最高水平,宫内称“无米不开台”。一口气红了二十年,到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因演戏积劳成疾,常呕血,身体果然顶不住了。
随后他离开京师,到湖北崇阳洋泗桥,今天的灌溪乡白泉村,盖了个大宅子,设科授徒。一直到去世的十三年间,叩门拜颜者,如麻如粟,个个都程门立雪。
程长庚想拜米喜子为师的时候,米先生正如日中天。让他授徒,难了。第一要推荐人的面子够大,第二要面子够大的人肯推荐。恰好当时梨园行中,没有人比精忠庙庙首陈金彩面子更大的了,程长庚得到这种保送式的推荐,自然顺利地拜在米门。
日渐成熟的程长庚,此时更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种个人魅力,让见到他的人都无以幸免。米喜子果然也着了道,不但倾囊而授,并且视长庚如亲儿子。程长庚真是来着了,下功夫学吧,演技大进。
拜米喜子为师,还有另一宗好处,也很关键。此时的程长庚正值青少年的变声期,行话称为“倒仓”。“倒仓”的成功,关系到舞台生命。这位米先生,还兼通医道,对倒仓处理得很有经验。他每天辅导程长庚做一些适当的发声训练,再辅以药石帮他恢复调养,最终程长庚顺利度过了变声期,得到了一副好嗓子。这是唱戏的本钱!
《清稗类钞》中说,“长庚晚岁上台,须人扶挽,而喉音仍清亮如昔”。日后的这位程大老板老得走不动了,嗓音依然不败,最后一直唱死在台上。
倦游逸叟在《梨园旧话》中说,程长庚“乱弹唱乙字调,穿云裂石,余音绕梁而高亢之中又别具沉雄之致”。在倒仓时,碰到了经验丰富的良师指引,这就是运气。
后世有一位金嗓子盖世的高调门老生高庆魁,就没那么幸运。刚唱到壮年嗓子就败了,被迫退出了演艺圈,最后终老家中。他每听到自己旧日灌的唱片,都哭得哇哇的。
程长庚,本身出于徽班,徽班演员的特点是文武昆乱不挡,十门角色都能拿起来。这次又经“活关公”调教深造,能演的剧目更加丰富。除老生本工的以外,米先生的武生戏、红净戏他也都能演,甚至幼年时随舅父学的旦角戏也能演。几年工夫,程长庚的艺术水平实现了一个阶段性的飞跃。
焕然一新的程长庚这时就等待一个机会,到北京找回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