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仁之,1911年生,山东恩县人。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1949年获英国利物浦大学博士学位。1952年任教于北大地质地理系,曾兼任系主任和校副教务长等职。现任北大城环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北京市人民政府首都发展战略顾问组顾问等职。
侯仁之长期致力于历史地理学的教学与科学研究,其在对北京历史地理的研究中,解决了北京城市起源、城址转移、城市发展的特点及其客观规律等关键性问题,为北京旧城的改造、城市的总体规划及建设作出重要贡献。
口述:侯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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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学是在崇德中学上的,我的弟弟硕之也跟我一块在那里读书。他虽然比我小两岁,但是却比我优秀很多,我对他十分佩服,在很多事情上都受到他的影响。我父亲本来是安排我学医的,但是在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看到顾颉刚先生的一些著作,对历史发生了兴趣。在我踌躇的时候,我跟硕之商量,硕之跟我说:“学医可以给个人治病,学历史可以为社会治病。”就这样,我就决定学历史了。
1932年,我作为一年级新生来到了燕京大学。入学不久,有一天,我在校园里散步,走到图书馆附近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座石碑,就是我刚才带你去看过的魏士毅烈士碑。石碑是为了纪念在“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燕京烈士魏士毅的,惨案发生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在北京,但是也受到了这次学生运动的影响。所以我开始仔细地看碑文。碑文是这么写的:
国有巨蠹政不纲,城狐社鼠争跳梁。公门喋血歼我良,牺牲小己终取偿。北斗无酒南箕扬,民心向背关兴亡。愿后死者长毋忘。
如果说我在入学之后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要数这碑文了。北洋政府当时那么残暴、黑暗,但是在燕京大学,竟然能有这样的碑,有这样的碑文。你看看,“国有巨蠹政不纲”,当时的燕京就这样敢于直接面对北洋军阀的政府,“民心向背关兴亡”啊,可惜他们不知道。我想,学校中竖起这样的碑,司徒雷登一定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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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术兴趣从历史转向地理历史,洪煨莲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入学没多久,洪老师关于勺园研究的著作《勺园图录考》就出版了,正是洪老师关于校园历史的研究,引导了我对北京西北郊区历史著名园林区的实地考察,进而又扩大到对整个北京地区开发过程的研究。不过洪先生并不是仅仅在课堂上教导我,有一次学校医学预科的主任约用英文去作报告,题目就是北京地理(Geographical Peking)。那时我还从来没有用英语做过讲演,心里有点胆怯,就极力推辞。那个主任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本来请的是洪先生去讲北京历史,但是洪先生却极力推荐我去讲北京地理。我听了之后就去找洪先生,跟他说我的英语水平还难以作公开讲演。洪先生跟我说:“这正是你练习的好机会嘛。”不过他要求我要先写好稿,对着他试讲。
当时我已经是洪先生的研究生了,按照平常的情况都是在周末去看老师,到老师家,客厅里面。1938年的一天,早上忽然间他要让我来,我很奇怪,怎么老师让我早上到他家。到五十四号,这次不在客厅,而是在他的书房,他书房从来不许人进去的。我一进去,坐下,他说了一句话,“择校不如投师,投师要投名师。”我心里说你已经是个名师啊,洪先生给我解释说:“美国哈佛大学是有名的大学,可是那里没有地理系。英国的利物浦大学,虽然不如哈佛大学那样有名,可是那里却有一位地理学的名师,对中国地理很有研究。现在经过学校研究,已经决定明年秋送你到那里去进修历史地理学。”原来洪老师已经发现我的学术兴趣发生了转变。可第二年“二战”爆发,我没有去成,直到二战结束后,我才到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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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6月,我完成硕士学业后,已经决定留校任教,并开始备课。司徒雷登找我,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说:“侯仁之你在学校已经八年之久,对学校情况了解,现在学生在日本宪兵的包围之下有很多问题,必须要解决,一是在学校这么久了,和学生来往很多,希望你除了教课之外,兼做学生生活辅导科的科长。”我一看,我不愿意干这个行政工作,书呆子愿意教书,开两门课压力够大的了,我怎么办呢?我说想一想,然后找我的老师洪煨莲,他想一想说:“这个一定要做,这是爱国的事情,帮助同学成长的事情,一个人不行,日本宪兵就在西苑,那个头叫华田,老到学校来捣乱。”洪老师接着说:“在燕京大学的中外教室中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叫夏仁德,一个美国人。我给你考虑,你不要个人做干事,组织委员会,请一个美国的教授来做主席,你做他的秘书,让文理化三学各进一个人,年轻的教师,组成一个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我就回去告诉了司徒雷登,他完全同意,然后就成立一个委员会,夏仁德那个美国教授是主席,我是副主席。那时经常有些学生因为思想问题来找我,最后发现一些学生,有的愿意到内地去抗战,到国民党,有的要参加八路军,我做不了主,可是他们严格要求,这时候有一个燕京大学的学生从延安回来,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二·九学生运动”负责人之一,陈杰,他从延安回来就来到燕京大学,名义上做我的老师的研究生,实际上做地下工作,他说你这个任务很重要,发现学生谁有激进的思想要参加抗战当解放军想办法你告诉我,我说行。之后我们俩一起去找了司徒雷登,司徒雷登对我们的想法完全同意,并且让陈杰一起负责。随后,陈杰告诉我:我们俩之间要进行“单线”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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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0年冬天到1941年夏天,经陈杰的安排,然后我具体联系,从燕京大学到解放区的学生共有三批,十来个人。前两批先是从学校走着出发,走小路翻过西山到妙峰山下肖克的司令部所在地,然后进入解放区。第三批先坐火车到磁县,然后再从磁县步行转入西山原定的目的地。当时要走的同学都各人随手带一点吃的东西,打扮成要去野外交友的样子。接到出发的通知后立即动身。在路上,为了保证安全,必须要等带路的人来接。陈杰叮嘱我一定要在出发的前一个晚上再通知要走的学生。当时还不止一次地推迟了出发的时间,因为带路的人不能按时到。
最后一次决定第二天就要走的那个晚上,临熄灯前,我告诉那些要走的同学:“明天早上八点钟,在学校机器房照例鸣汽笛的时候,准时到达前去颐和园途中的挂甲屯村,在那里就会看到有个农民装束的老乡迎面走来,就可以问他:‘老乡,去圆明园怎么走?’如果他回答说:‘我们是同路的。’那就证明是带路人。他答完话后就转向路北一条石板道,顺着达园的西墙,向圆明园走去,这时就要隔开一定的距离跟着他,一直进圆明园。”现在那条石板道已经被起走,不在了。我记得还有一个女学生叫吴寿贞,她直接找到我,要求去解放区。我当时很惊讶,因为当时要去解放区的学生都是要通过内部联系才会找到我的,吴寿贞是怎么知道的呢?后来吴寿贞在去解放区的过程中被日本人打死了,这是经我联系送往解放区唯一牺牲的一个学生。陈杰在1941年夏天曾经劝我和学生一样到林县北方抗日大学参加工作,我几经考虑,还是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