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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2月8日是个星期一,早上第一、二节有我教的课。那时我住在南校门外,我骑着车赶去上课,还没到校门,就看到一些日本兵站在那里。我心想,肯定出大事了,立刻想先回家再说,可是还没到家,就远远地看到我家的保姆斜倚在大门边,不断地向我摇手。我觉得有事,就转身躲到了燕大附中的一位老师家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还在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那个老师家等了一个时辰,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就让那位老师打发他的小女儿去我家看看情况。她回来后说一切如常,我立刻就赶回了家。到家后我才知道,我早上刚离开家,几个日本宪兵和伪警察就闯了进去,要问我对日本和美国战争的看法。
第二天,我内弟跑到我们家,说日本兵已经占领了校园,下令学生离开,他和几个同学没有地方去,想搬到我们家来。我把他安排好后,绕道跑到学校正门去看学校的情况,正好碰到同学王钟翰,他从人群中挤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日本宪兵队已经开始捕人了,还有人说你也被捕了,还不赶快离开!”我回到家中,以为日本人在学校捕人之后还会来我家,但是过了几天并没有动静,于是我准备到天津岳父家继续进行研究写作,临走时,我给内弟留话:如果日本宪兵来家找我,就把我在天津的住址告诉他们,意在说明我并不是想走开,想要捕人,我在明处。果然没有几天,日本人就到天津逮捕我了。
在地下的牢里头,有老师,也有同学,每一个里头一个老师一个同学。第三天早上,一个扫地的过来,向我投过来一个纸团,我的老师通过他竟然叫他送一个条给我,纸条上说:“先侦查思想,后侦查行为,务要避实就虚,避重就轻。学生西游之事,似无所闻。”不久我又被送到日本军事法庭,又去判决,判决我,我的罪名是什么,“以心传心,抗日反日”,审问我好几次,我只说燕京大学是一所基督教大学,其他的我不了解。到监狱又将近呆了半年,判我一年徒刑,一年减刑,三年缓刑,可以取保开释,找保人开释,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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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系调整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名誉,让我担任副教务长,原因就是我一直在做党的地下工作。在院系调整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很多人都调走了,有一部分人留下来,而且给我一个职务:副教务长兼地质地理系主任,在过去的燕京人当中,我在学校中担任的职务最大。
现在想起母校来,只有眷恋。
侧记:
我记得第一次去侯老家里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你是我最后招待的一个客人。”侯老确实老了,九十五岁高龄,医生不让他再接待陌生人,不再接受一切来访。但是说到燕京,侯老很动情:“我对于母校是很眷恋的。”
这种眷恋,是内心深处的眷恋。我在侯老家中待了一个上午,那天他兴致很高,非要带我去看燕京烈士魏士毅的碑,然后抑扬顿挫地念碑文。回到家中,侯老开始讲述他在燕京的岁月,他闭着眼睛,好让往事更加清晰,那是一段峥嵘的岁月。
我不好打断他,只好听他一路讲下来。后来,我问了他几个问题,还是闭着眼,他说,我听。后来说到院系调整,侯老说,整个过程我不太清楚,但是当时给了我一个职务,也算是荣誉:副教务长兼地质地理系主任。“院系调整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很多人都调走了,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什么原因,侯老没有说,我想他大概是知道的。
从侯老在燕京的经历来看,他个人的追求已经被卷入到时代的洪流中去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选择和价值显得那么渺小,以至于在回忆起来,全是时代的影子。但是,就在这样的回忆间或流露的只言片语中,还能看到一点点个人的声音:“我不愿意干这个行政工作,书呆子愿意教书。”“陈杰在1941年夏天曾经劝我和学生一样到林县北方抗日大学参加工作,我几经考虑,还是没有去。”“于是我准备到天津岳父家继续进行研究写作。”从这些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对学术有着执著追求的学者。当他被时代洪流卷入到那段峥嵘岁月的时候,他的内心之中为自己保留了一个天地。这种选择,在我听侯老给我抑扬顿挫地念魏士毅烈士纪念碑文的时候,霎时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