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当别的同学跑断了腿仍然一无所获时,欧阳漓鲤鱼跳龙门,顺利被北京一家报社接收。见习记者、记者、北京户口,工作顺利得毫无挫折。汪然一如既往地以大哥哥的姿态照应着她,对婚嫁之事只字不提。但随着涉世渐深,欧阳漓觉得人世间的情感唯有真实最为可贵,脑子里残留的浪漫情调随着记者生涯的刻骨真实逐渐淡去。二十五岁那年,九十一岁高龄的汪老弥留,汪然开着他的奥迪火速接欧阳漓到三零一医院,说汪老临终前一定要见她一面。她奔向病房,汪老已非常虚弱,不停地喘息,不能言语。欧阳漓回想起这个可爱的老人对她的种种爱护,顿时泪流满面,紧紧地握住了老人枯瘦的手。老人使劲睁着眼,瞳仁里仍然是那种钢锥一样的光。欧阳漓知道老人的遗愿,便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老人的手垂了下来,眼里的亮光逐渐熄灭,平静地走了。
一个月后,欧阳漓同汪然结了婚。那年,欧阳漓二十五岁,汪然二十八岁。
像千千万万对夫妻一样,欧阳漓的爱情和婚姻经历勉强够支撑一个短篇小说的篇幅。这其中,除了汪雨代他哥哥送过一束玫瑰外,能让欧阳漓记住的就是汪然亲自送给了她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不过她只戴过几次,就锁进了抽屉。“婚姻就是过日子。”汪然不止一次对她灌输,“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大伯的家产。”汪然的确很实在。为了表示他对她忠心,他让欧阳漓当了新买的一套三居室商品房的产权人。
但欧阳漓并不在乎这些。事实证明,她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她在报社干了几年,认识到网络媒体发展前景广阔,便辞职下海,与报社的广告部主任曲灵芝一起创办了灵狐在线网络有限公司。汪然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给了她充分的自由。在网站烧钱阶段,汪然甚至还拿出自己的钱解了她燃眉之急。网站获得新的融资后平稳发展,欧阳漓一心想发挥所学,除了仍挂着公司董事的虚衔,她将主要精力投入了网站的文化建设。几年下来,在她的苦心经营下,灵狐的文化频道成为中文互联网中一道夺目的风景。特别是她主办的“灵狐知音”论坛,成为海内外青年在线交友的基地,平均在线人数超过十万人,总发帖量超过八百万个。作为网站的管理者,她有权进入任何一个帖子。闲暇时,她静静地阅读那些千奇百怪的帖子,感受虚拟世界的精彩。不过,她是以一个完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那些虚实难分的图片和文字,从不参与其中,因为她实在很难相信那些五花八门的情感故事。在她看来,任何离奇的故事无非是情感丰富的人们对平淡生活的点缀而已。
汪然是个几乎不上网的人,他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甚至,他对欧阳漓的兴趣,也只停留在颇有规律的性生活上,而且多是因为男人的荷尔蒙使然,没有丝毫悬念。通常的情况是,那一晚恰好大家都无事,起先双方都很规矩地躺在床上,然后汪然说想要,然后扑上来,然后在欧阳漓的湿度尚未达到最佳状态时就匆忙进入,然后就剧烈运动,然后就射,然后就跳下床去卫生间冲洗。久而久之,欧阳漓就很麻木,觉得性爱就如同汽缸内的活塞运动一样机械。特别是汪然完事后马上去洗,让她感到不快——难道自己很脏吗?时间长了,她也去洗。好在家里有两个卫生间,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各自了结。每次,欧阳漓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身材毫不输于网上那些带有展览性质的美女图片时,就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但要说汪然不重视她,不爱她,显然有失公平。很多时候,汪然带着醉意,给她狂打电话,告诉她在某个饭店或娱乐场所,要她马上去。她去了,汪然便拉着她,对他的哥们朋友们大声嚷嚷:“这是我老婆,你们看怎么样?”那些爷们便啧啧赞叹汪然好福气,娶了一个天仙老婆。每到这时,汪然就纵声大笑,纵情狂饮。欧阳漓曾经十分生气地告诫汪然,这是很令她烦躁的事。但汪然置若罔闻,只是说怕自己喝多了,找不着家。久了,欧阳漓就渐渐明白,其实汪然此举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说明他在乎她,她是他的骄傲;二是向她表明忠心,即使在酒后与朋友们娱乐,也绝不乱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欧阳漓感觉自己正逐渐老去。除了公司的日常事务偶有挑战,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兴奋起来。特别是在老公的鼾声中,她觉得自己的青春正随着夜的远去而逐渐消逝。日子就像一张张透明的薄膜,轻轻地裹着她,不知不觉间已将她捆绑得无法动弹……
直到她在长江上游的温泉浴场,遇到了外星人似的季汉宇。他就像一个名满天下的外科大夫,用锋利的手术刀,割开了她身上的束缚,使她的女儿之身得以复活……
3
季汉宇讨厌坐船,因为一年中他大概有三百天在船上。不过,当在武汉科技大学任教的大学同学安排他从宜昌坐船到重庆旅游时,他也没有推辞。事实上,自从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逃也似的从大连飞到江城后,他的心绪一直很糟。无论在什么地方玩,只要能够花掉他人生中最黯然的假期,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川江的距离很短,但旅游船仍然花了两天三夜的时间。船上的游客老年人居多,一半的舱位空着。每到一个旅游点,季汉宇就哑巴似的跟着晃着小旗、说着“川普”的矮胖女导游下船,看风景。三峡截流后,大部分风景被黄汤似的江水淹没,独有小三峡还有点自然的韵味,但对于烦躁的季汉宇而言,即便是人间仙境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特别是随着一群退休职工游玩,使他倍感孤独。好不容易熬到重庆,他再也没有心情同“大部队”乘长途汽车到九寨沟去,决心独自出游。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四川南部,先游了人迹罕至的珙县僰人悬棺遗址,再漫步于兴文县的竹海之中。当看到百米峭壁上悬挂的木棺和茂盛的翠竹时,他觉得自己如同一粒浮尘,终于落地。长期漂泊海上的心,被大地所接纳;被妻子遗弃的懊恼,也一点一滴地随汗珠滚落在山野之中。看看手表上的日历,他只有一天的时间就结束假期了。听当地人说西部大峡谷的温泉很有特色,而且随着向家坝水电站工程的建设,温泉原址将永沉江底,便乘兴到了毗邻宜宾市的云南水富县,决定将假期最后的一晚留给温泉。
季汉宇在温泉宾馆订了一个套间,开了空调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九点。推开窗户,层层热浪裹挟着震天的嘈杂涌进房间,让季汉宇从模糊不清的梦魇中清醒过来,脑子里如水洗般澄明。偌大的露天浴场水汽弥漫,悬在半空的数盏白炽灯照在数不清的模糊肉身上,如同温水里浸泡着的虾仁。季汉宇深吸了一口潮湿而闷热的空气,打定主意去泡温泉了。
他下了楼,进了澡堂,淋过浴,穿上只能遮羞的泳裤,再随着大腹便便的陌生男人们鱼贯而出。出了男宾部,就有与男人们同样多的女人们,只穿了裤衩乳罩往浴场赶。季汉宇扫了一眼,立即就倒了胃口。多数女人的肚皮都已套上了并不规则的“救生圈”,有的甚至还套了两个;松软的乳房如同面袋一样垂在肚皮上,随着步子的移动很有节奏地颤动。季汉宇暗自叹息了一声,十分担心那一口口冒着热气的井池里会漂起一层油脂。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井池的水居然流动很快,皆因池心汩汩涌起数支比筷子头大一点的小水柱,而池边的缝隙及时排水,使每个井池保持了鲜活状态。季汉宇下了池,闭上眼,温热的南国甘泉像柔软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他,激得他的每个毛孔都在欢呼。这种感觉立即让他回想起小时候邻家的大狗总是固执地为他舔烂脚丫的美妙情形。
季汉宇的水性已到了随心所欲之境,因此无须像周围的浴客那样瞎扑腾,就可以在水里保持任一姿势。但最令他惬意的还是静静地坐在池沿下被水淹没的台阶上,让脖子以下的部位完全浸泡,再将头轻轻地靠在池沿,企图体会僧人的入定状态。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失败了。
一路在寻找的答案,似乎在这个小小的泉池找到了:因妻子“休”他而产生的懊恼,实际上只是因为世俗的尊严在作祟。他承认自己爱过妻子,妻子也爱过他。然而这种爱远未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只是互相在青春的躁动中善意地安慰过对方。当年,他从山东那个靠海的村庄打起背包到大连上学,毕业后开始当船员,然后当三副、二副,再到大副,转眼就年过而立。除了对船上的物件了如指掌,他对世间一切知识的获取都来自于书本和媒介。这时候,经人介绍,他认识了风风火火的律师蒋萍,走过场似的约会过几次,就进入了婚姻的殿堂。生活并没有因为成家而改变多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跑船,妻子也走马灯似的接案子,各忙各的。一次,他在马六甲海峡看到了罕见的日出奇观,抓起电话给妻子描绘壮丽的景色,但妻子还没听完,就疲惫地应道:老季,你多大了?累不累呀……他对妻子唯一的一次激情就这样被浇灭了。当上船长后,他更忙,呆在家里的时间更少,妻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最让季汉宇恼火的是,妻子居然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独自到医院做掉了两个月的胎儿,而他直到半年后才得知……
季汉宇坐在浴池里,努力地搜寻着记忆。然而,重复回放的只有那些已令他十分厌烦的航海经历,孤独,单调,乏味,最终酝酿成一种职业恐惧。十多年的航海生涯,没有人比他更理解那些血气方刚的兄弟们。因此只要船一靠港,他就让兄弟们上岸去玩。而他,则静静地躺在舱里,检查《航海日志》,或是写点航行随笔。这倒并不是说他有多高尚,而是他从小喜好文学,过于相信那种绝对纯真的情感。他总觉得这个世间依然存在惊天动地的爱情,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预示着另一半的存在,所有的奔跑和寻觅,都是为了找到能使精神和肉体完美融合的另一半……
现在他带着已几近死亡的情感跑累了,他需要休整。他三十八岁,已不再年轻。但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大脑深层屡屡提醒他,他仍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