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久远而动听的声音在轻轻地摩挲他的耳膜。季汉宇猛然睁开了眼,屏息搜寻着那个声音。那是一种脆而绵的嗓音,如同露珠滚落荷叶后滴落在干燥的石板上,脆响过后是无限深入的浸润。季汉宇轻轻地扭过头来,透过薄纱般的水雾,看到旁边的池中,一位玉雕般的美女站在水中,正小声地同她身旁一个满脸长疱的青年说着话。
刹那间,季汉宇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是在一次睡梦中,他见过这个女人,而这个梦的出现,至少在二十年前。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感觉,曾经清晰无比地出现过,但做梦的当时或醒来后,他并不记得,只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感觉再次出现时,两种画面陡然迭合,使他真切地感到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是多么的真实!他还记得自己当上船长那天,他穿戴整齐,站在驾驶台前,望着那一排被擦得一尘不染的仪表,陡然间,一幅相同的画面从脑海里一闪而出。他毫不费劲地想起了那是他十四岁上初二时做的一个梦,因为他在梦里欢呼,将他的同学吵醒了。他当时就给他的同学讲,自己在梦中当船长了,并用铅笔勾勒下当时的情景。奇怪的是,其时他并没有上过船,更没见过二十年后这种装备精良的巨轮,但二十年前的梦竟与眼前的景象完全一致!季汉宇从那时起就默认生命中有许多不可解释的现象,难道预兆真的存在?——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这种感觉再一次牵动他的神经。
他揉了揉眼。不错,那个女人就站在身旁雾气弥漫的水池里,利落的短发,小巧的脸,漆黑的眉毛,眼很大,眼珠很黑,鼻子微翘,嘴小而嘴唇丰满,脖子修长,肩膀圆润,胸脯并不大但很挺,腰细得只有一握。她的下半截身子在水里,不过从她与那个满脸大疱的对话者同样高的情形来看,她的个子并不矮。季汉宇目测完毕,左右窥视,并没有发现有其他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女人身上,才轻吁了口气,屏息静听她说话。
她轻声慢语,说什么内容并不是很清楚,但季汉宇从那种特有的北京味中大概知道了她来自何方。但她是谁?这样漂亮的女人一定名花有主了吧?季汉宇脑子里乱极了。也许是梦境的再现给了他理由和信心,反正他已决定接近她。
这个决定来得那么突然和强烈。季汉宇觉得身体里的血从来没有像今夜一样,能够让自己听到它汩汩奔涌并发出轰然之声。
在余下来的时间里,他像一个暗探似的盯住她。当她从池里起身,晃动着雪白修长的腿独自走向服务台的时候,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住层层涌起的悸动,拿起浴巾,跟了上去……
在经过一段并不顺畅的对话后,季汉宇感到了一种绝望。他必须承认,在与女人打交道方面,他的确还停留在幼儿园大班水平。然而,当他有些沮丧地准备退出之时,这个像被层层薄纱裹住的女人,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季汉宇仿佛看见,黑沉沉的海面上,陡然泛起了几丝鱼肚色的亮光。他期待,不久之后,有艳阳升起。
4
跨过连接露天浴场和景区的小拱桥,欧阳漓看到了那座船型木质小楼。小楼被高大茂盛的树木掩映,在夜色下显得十分幽静。
欧阳漓花了大约半个小时,在宾馆的房间收拾停当,顺便将纷乱的情绪梳理了一下。三十二年来,她第一次正式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需要做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压得住。她暗自在心底划出了一条线——无论这个叫季汉宇的男人使出什么招数,她都只当作是一次友好的闲谈,仅此而已。
她终于上了楼。季汉宇已经站在楼梯旁迎她了。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看起来很松软的白色旅游鞋。“我找了间安静的屋子,”他微笑着说,“但我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所以什么也没点。你看,喝点什么?”
“茶吧,我喜欢喝绿茶。”欧阳漓跟在他的后面,夜风送来了一种陌生而带有诱惑力的味道,是那种汗珠尚未干透时被毛孔里的热气所驱散的味。确切地说,只有经常锻炼的肌肉排出的汗,才具有这种功能。
“太好了,”季汉宇轻轻地推开了一扇门,请欧阳漓坐下,“我也喜欢喝绿茶,每次出海时都要带上几斤。”
欧阳漓坐下,扫了一眼房间。房间不足十平方米,装修极为古朴,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一个六棱的灯笼罩垂在暗红色茶桌的上方,使白炽灯的灯光看起来有些朦胧。小窗开着,窗外是静谧的夜,正有清风徐徐送入。
服务小姐端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了茶具、茶叶和不锈钢水壶。季汉宇似乎很在行地接过器具和水壶,专心地将茶叶放进圆肚茶壶,然后倒进少许开水,对服务员说:“我们自己来吧,需要时再叫你。”服务员鞠了一躬,出去后轻轻地带上房门。
欧阳漓静静地看着季汉宇做化学试验似的慢慢地沏着茶,没有说话。略微紧张的情绪在安静的环境里渐渐缓解。看来,面前这个专注的男人并没有什么邪念。她放松了。
“感谢你能来。”季汉宇终于开口了,“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能在陌生的地方遇到你,是我的荣幸。”
“明天就要走?”欧阳漓心底闪过一丝失落,“是去远航吗?”
“是的。”季汉宇说,“我出来已经两周了,公司催促我上船,因为我们的船每在港口停靠一天,损失就在七位数以上。”
“看来,你在你们公司很重要啊,”欧阳漓说,“请问你在船上是做什么的?”
“船长。”季汉宇说,“油船的船长。”
“哦。”欧阳漓说,“船长的权力很大吗?我看过一些国外的影片,船长好像可以带枪,在船上可以枪毙人的。”
“哈哈,”季汉宇笑了,“那是过去。现在的船长,无非是船上的管理者,高级船员而已,也是打工的。”
“现在的船是不是很大啊?我可只坐过长江里的船,感觉只有轻微的晃动。”欧阳漓好奇地问,“我看过《泰坦尼克号》,那船够大了吧?”
“泰坦尼克号载重量是四万六千吨,在当时是世界上的巨无霸了。可是在今天,就算不了什么,比方说油轮,就有几十万吨的,甲板就比足球场大得多。”
“那你开的船有多大?”欧阳漓歪了歪头。
“三十万吨。”季汉宇说,“不过,再大的船在海上也不过是一粒漂移的药丸罢了,遇到大风浪,特别是涌,也会发生剧烈的震动,通常会令人呕吐,很难受的。而且,我们在船上往往一呆就是几个月,大家将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寂寞得令人发疯。”
“但是,驾驶着巨轮远渡万里重洋,摆脱了陆地上的束缚,不能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吧?”欧阳漓又说。
“那是当然。”季汉宇见她来了点兴致,担心她会因话题的无趣而又一次进入尴尬,赶紧在脑海里搜寻能够令她感兴趣的东西。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愿意重复回忆的话题。“当然还是有一些有意思的故事,比方说一只鸟……”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一只鸟?”欧阳漓果然上当了,“我听说过一只鸟能够撞坏飞机,难道一只鸟也能损坏大船?”
季汉宇笑了,但瞬间他又锁起了眉头,一种伤感的神情爬上眉梢:“航行这么多年,只有一次,也只有一只鸟,至今让我难以忘记。它是精灵,是勇士,更是难得的伴侣。很多时候,我疲倦了,累了,但我只要想到它,就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你想听听这只海鸟的故事吗?”
“当然愿意。”欧阳漓被他突然转变的情绪所感染了,她将右肘支撑在桌面上,托起了脸,像一个迫切地想知道故事结尾的小女孩。
“五年前,我们从纽约返航上海。这段超过一万海里的航程,要花一个多月的时间。像这种远程航线,最熬人。大约是起航后第七天,我在甲板上检查工作,突然看到了一只小海鸟,跟着船疲惫地飞。在茫茫的大海上,它孤独极了,身边没有同伴,海风又很大,好几次它都快追不上我们的船了。我听老船员讲,有一种海鸟是海底的精灵变的,它们从不离开大海,也不停下来休息,只是努力地飞。如果一只鸟飞得倦了,另一只鸟就会将它背在背上继续飞,直到双双跌落海里……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但这种传说使我敬仰它们。我站在甲板上,努力地向它招手。那只海鸟真的飞不动了,它看见了我,但它可能是害怕吧,试图几次落在船上,可是仍然没有落下来。我扶着船舷,一直伸长了手臂,等待它的信任,等待它能够降落。终于,在挣扎了几次之后,它俯冲下来,准确地落在我的手掌上。
“它真的美极了,雪白的绒毛,头顶到脖子的部分是浅黄色的,蓝色的嘴很尖,像一把火钳,翅膀和尾巴都是蓝色的羽毛。不过它太小了,身体瑟瑟发抖。或许是因为它决定将自己交给人类,不知道人类会不会伤害它吧。我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将它带回舱里,给了它两条小鱼。它‘叽咕’地叫了几声,那凸起的圆眼睛里,似乎有了亮色。它实在太虚弱了,在确定我不会伤害它之后,它就将身子放心地躺下了。
“第二天,它又可以飞了。不过它仍然飞不高,在甲板上试飞,有时飞到驾驶台上,但没有离开船。虽然我的同事们见到了这个精灵都争着喂它,但它还是不太信任他们,只是在吃完食后,就飞到我的肩膀上。
“在此之前我从未接触过小鸟,但那次航程让我体会到了小动物的可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它几乎形影不离。它似乎很懂事,在我工作时,它就静静地呆在一边,特别是我在驾驶台工作时,它就在舱外的铁栏上站着,似乎知道那个地方不能擅自进入。不过在我的办公室里,它偶尔还是很调皮,用尖尖的嘴笨拙地翻动着我的笔记本。有时,无聊的我会同它说上几句,它只是歪着头听,偶尔‘咕咕’地叫几声以示应答。然而更多的时候,它还是愿意到舱外去,在海风中翻动着身姿,表演它精彩绝伦的飞行技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我们的船要靠港了,陆地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我与同事们商量,还是决定将它放回大自然去,它属于大海。于是,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船即将靠港时,我开始狠心地赶它。它经不住我们的吆喝,开始飞了起来。然而,它只是飞了几丈高,又熟练地落在我的肩头,黄色的眼珠流露出一种依恋。我心里一片茫然,但我的职责让我不能与一只小鸟纠缠下去,我只得狠心撵它。它飞走又回来,回来又飞走,如此反复。最后,我只得把它放在手心,用我的脸贴在它柔软的羽毛上,我能感觉它的身体在颤动……就在我再次犹豫是否将它留下时,它突然一声哀鸣,飞向空中,然后在我的头顶转了几圈,沿着航迹直飞向海的深处,很快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