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7)

深度苏醒 作者:怀旧船长


欧阳漓看着这个目光茫然的汉子,陡然间觉得他的身上仍然保存着一种至纯至美的东西。然而,她觉得如果再与他交谈下去,或许他会长驱直入,顽强地从她最软弱的地方闯进来……她正要答话,却听他继续说道:“……但是,有那么一次,我让童年的感觉在我身上复苏了。只有那么一次,我觉得我醒了,筋骨血脉,甚至每一个细胞,都醒了。我感觉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贪婪地呼吸着那直透心脾的空气;小鸟的啼啭轻易地止住了嗡嗡作响的耳鸣,被层层包裹的耳膜霍然洞开;涌动的潮声漫进昏沉沉的大脑,清走所有的污浊,烦恼消于无形;松软的细沙轻轻地摩挲我疲惫的脚心,麻木已久的神经瞬间复活;阳光如同万千温柔的丝线,轻轻地缠绕在我的身上……没有人,天地间只有我;没有事,脑子可以停止工作。我什么也不用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是什么地方?”欧阳漓突然打断他,急不可耐地问。

“岛。”季汉宇似乎还沉浸在梦幻一样的回忆中,“一个远离大陆的小岛。”

“什么岛?在哪里?”她似乎有些喘息了。

“无名岛,在渤海与黄海交界的地方,离日本海很近,荒无人烟。由于离陆地很远,以前是隔离麻风病人的。后来麻风病能治疗了,那里就成了一个军队的驻地。中日关系正常后,部队撤离,就再没人住过。”

“那……你怎么会去那里?”欧阳漓显然被深深吸引了。

“那一年,我利用休假,到那座岛附近的一个岛上去看一位朋友的哥哥。他有一艘渔船,机器坏了。我懂得一些机务,帮他修好后,一个人驾着船,到了那个岛上。”

“住在了那个岛上?”

“是啊,我太喜欢那个地方了,就停船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害得我朋友的哥哥报了警。可是,等他们的搜救船来到这个岛上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我正在岛上酣睡。”

“你不怕?”

“怕什么?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可怕?再说,岛并不大,我只用两个小时就全部转遍了,没有危险。”

“那,岛上怎么会没有人住?”

“那样的荒岛很多啊,离陆地又远,补给不方便,没有人愿意去住。”

欧阳漓突然咬了咬嘴唇,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说: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带你?”季汉宇觉得脑子里轰的响了一声,血液涌上脸膛。

他赶紧将脸扭向窗外。

窗外,月亮已不见踪影。一阵冷风卷过,几滴雨水洒进房间,迅速在木地板上形成梅花状的图案。

雨,下下来了。

6

阿漓:

现在是深夜。可能在你那里,正是晌午。我睡不着,起来给你写这封信。我希望这是遥远的古代,让我的心能够跟随马蹄声跳动,经过一路风尘,将沾着黄沙的信笺送到你温暖的手上,体会那种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寄托的思念;然而,我又希望这封邮件在鼠标点击后的一秒,就能跃入你的眼帘,能够让我们的思考同步进行——幸好,现代的通讯工具能够做到这一点。

我现在正在驶往大西洋的航程中。舱外一片黑沉,只有沉重的海浪声灌满耳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许正如你习惯了每天让计算机屏幕的弧光刺激着眼球一样,忽视了它们对身体的侵害。

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事实,就是我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这思念就像一根橡皮筋,距离越远,绷得越紧。日子并不难熬,正是由于思念和牵挂让大脑有了工作的理由。想象,回忆,假设,都可以在思念的枝干上生根发芽,直至花叶葳蕤。如果对席而坐,免不了要回避尴尬的眼神——在这一点上,你,我,显然都不是“行家”;可是,在行驶的航船上,我可以放纵一些,大胆一些,可以闭上眼,在雾气蒸腾的海的上空,重新构画一个你,一幅可以用我的意志描摹的画像。这真是件美妙的事。

每次给你写信,我都将你给我的信逐字逐句地读一遍,每次都有新的感受。读你的信,我深感自己笨拙无比,无法尽述心中所想,无法像你一样将生活的点滴拼成七彩的花盘。回想起我们在金沙江畔的那一夜,因为我的愚笨和词不达意,差点与你擦肩而过。每当忆起,仍然会惊出一身冷汗——可是我也庆幸我那么做了,因为你在上一封信里谈到:一个情场老手在与陌生女人谈话时必然淡定自若,表现得完美无缺。是我的不足拯救了我。这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本真的力量。

感谢你让我了解了你的家庭,你的过去,你的迷茫。这些,在你上一封信中已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了。我非常理解这种感受,也深知你能说出这些,需要勇气。这些问题我苦思良久,无法释然。因为我孑然一身,可以用繁忙的工作打发时间;而你有一个爱你的丈夫,一个外人看来幸福无比的家庭。虽然,你的丈夫并不懂你,你可能也并不懂他。

坦率地说,我无法忘记那一晚。有一件事,今天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你。那晚我在浴池看见了你,如遭电击。因为,在若干年以前,可能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甚至还要更早一点——这真的无法确定——我见过你,在深深的梦里。那是一幅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一直静静地躺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必须在等待同样的画面出现时才跳出来加以印证。当你像仙女般站在雾气弥漫的水池里,这个画面就从我身体里醒来,与当时的你完全重叠——可能只有神,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当时惊呆了。我的心强烈地抖动着,迫使自己尾随你而去。我知道如果我错过了你,就是对神的背叛。神安排我寻找你,让我离了婚,从遥远的海边莫名其妙地到长江上游一个以前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在我就要离去的前一晚碰到你,并将深藏在我身体里的画拿出来提醒我,让我不要错过一生只有一次的机缘——虽然,你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后来你接受了我的邀请,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我当时紧张极了,绞尽脑汁想让你知道我曾经的梦境,但终于无法出口。因为,我要是换了你,我亦会认为这是一种很不高明的手段,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我要说这是真的。我不必对天起誓,因为我认为你终究会相信。

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无意破坏你的家庭。我从婚姻的藩篱中挣脱出来,但我也承认婚姻毕竟给了我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至少也存在一种念想。那么,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或许更需要一个家。每念至此,我甚至强迫自己忘掉你——虽然,实际上我做不到,即使遭到你断然拒绝。

通过我们的交流,我发现我们都是极传统的人。我们生长的环境和所受的教育,都给我们的行为划出了框框,规范我们做这做那。这没有什么不好,也并不妨碍我迫切地渴望与你交往。

我始终认为,那次相遇并非偶然。短暂的相聚,让我孤寂的心重新活过来,让我对生命又有了崭新的热情。我不止一次想过,人来世间走一遭,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寻找情感的寄托。因为人的本质是孤独的,肉体可以承受各种压力和痛苦,但精神必须得以回归。千百年来,能够得以传承的就是精神和情感。世界上唯有精神不朽,唯有情感可与日月同辉。万里长城现已残缺,但孟姜女对丈夫那种刻骨之情至今仍然鲜活无比。我总是认为,这个世间一定有两颗不同的心可以相印,只是多数人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将自己的心错误地交给了另一个同样错误的人。

三十八年来,除了你之外,我的心从未颤动过。它待在我的胸腔,但我从未感觉过它的存在。然而,我的眼睛——这个早已疲累的侦察员,第一时间向我的心发来情报。我遇到了你,我的心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平静过。它震荡着我,向我下过无数次奔向你的命令。我管不住它……

阿漓,我该怎么办?我想我只能选择逃离,逃离陆地,逃离故土。我害怕我会去找你,像一个不可救药的求爱者,站在你家楼下,让黑夜和露水浸透我,冻僵我,以表白我的忠诚。我并不奢求能够与你长相厮守,只要能够看你几眼,或是与你喝杯茶,我愿已足!

唉,我心绪烦乱,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但愿你不要笑话才好。

季汉宇

又及,你在上次的回信中给了我你们网站的链接地址。我上去了,也找到了你指定的那个论坛。可是我看了几个帖子,感觉索然无味。请原谅,并不是你的网站做得不好,而是我已经过了那种调侃的年龄。再说,这个世界上我不会相信除你之外,还有谁能令我动心。

“阿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称呼我的?”电话铃响了几声,欧阳漓没有去接。对着季汉宇的邮件发了一会儿呆,她又将他以前发来的邮件调出。一共六封。是从第五封开始,他将对她的称呼由“欧阳女士”改成了“阿漓”。

是回复他吗?该说些什么?欧阳漓仰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脖子。许多天来,她只要忙完工作,就习惯性地打开邮箱,看是否有季汉宇的邮件。

她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两点,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业务拓展部经理宋佳刚才来过,请她于两点去听汇报,主要是购进上海恒名软件公司的企业资源管理软件,以优化灵狐的管理。她只得将笔记本的屏幕往下一压,去了会议室。

整个下午,欧阳漓呆呆地坐在那,不时嗯啊两声,表示同意。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宋佳说了些什么,只是表示愿意看对方的产品演示。这个该死的季汉宇,自从那次偶然相遇后,她的心就乱了。茶饭无味,工作没心思,像撞了鬼似的。汪然仍旧忙他的生意,总是在半夜醉醺醺地回来,有时很猴急地扑过来亲热。欧阳漓总是推说身体不适,翻身睡去。汪然似乎并不在意,倒是在一次饭后提出要陪她去看医生。欧阳漓说工作太累,休息一下便好,汪然便不再坚持。

时间一长,欧阳漓开始服用安眠药。因为每晚躺在床上,她的脑子里就出现季汉宇,搅得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服药入眠初始,还能无梦深睡。过了两月,季汉宇的音容突破药物的封锁在她梦中出现,甚至梦见自己与他做爱,被他强有力的臂膀搂得喘不过气来。几个月下来,她明显消瘦,精神恍惚。

是因为碰到季汉宇才令她神情恍惚?还是她的生命中一直渴望有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她无法回答自己。或许,是季汉宇的出现,让她清晰地看到,以前朦胧的意识并非虚妄——能让生命绽放的激情,在大地的深处休眠,在根系茎干里潜伏;抑或是一口喷薄欲出的井,只须掀开封住井口的泥石,源源不断的泉水便肆意流淌。说到底,是她本身就渴望激情。

此刻,她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燕,像黑夜里嗅到烈焰气息的飞蛾,像花了三十年才爬出井口的青蛙。她独坐在办公桌前,一任思绪潮涨潮落,直到暮色将明净的玻璃窗涂抹成凝重的铅色。

终于,她轻轻地拍了拍发懵的脑袋,掀起显示屏,打开邮箱,开始写字。

季先生:

收悉来信,非常感谢。

在办公室呆坐一个下午,始终不知该如何回复。面对你的坦诚,我既感动又惶恐,生怕不当的表述让你曲解。然而我还是决定直述心中所想,信手为之吧。我们都是奔四的年龄——只是你跑得快了几步,故不必做作。女人喜欢浪漫,但终究还是渴盼真实。

对于那次相遇,前几封信里我好像已解释过了——它显然迟了一些。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我尚未嫁人时遇到你,我将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你,任凭你发落我的未来。然而世间之事,多是阴差阳错,由不得个人意愿。我想我必须承认,我的情感生活一潭死水。你的出现,是一阵风,吹皱了表面的平静。然而在更深处,还是那样的静,静得几近凝固。或许,因为我的功利之心,造成了今日的死寂吧。

我想我得再向你谈谈我的丈夫汪然。他很能干,很顾家,但也与我一样平凡。同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我们走在大街上并不引人注目,在任何场合或任何事情中,我们的参与和离去,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只是都市里两张混饭吃的嘴巴。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心疼我,保护我,让我在茫茫人海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其实无论通过什么方式,婚姻都是一样的。这就如同你们运回的原油,无论从哪里运来,无论过程波涛汹涌还是风平浪静,其结果都是为了汽缸内的燃烧,维持机车的运转。

请你鄙视我的世俗吧。

看到你声明自己“不会破坏我的家庭”,我感动莫名。事实上,我想我也不会破坏它。它的建立虽未经历千辛万苦,但仍然值得守望。或许,正因为它的平静,才更值得我为之付出。我和汪然早出晚归,两点一线,为活着而活,也为这个家庭而活。你在上次的来信中说,如果一个家庭没有情感的维系,还不如推倒重来。而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推倒重来,不过是从一间屋子搬到另一间屋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我看不出其间有任何区别。

对于你屡次提到的那次相遇,我并非怀疑你真的在梦里见过我——对此我倍感荣幸。但梦毕竟是梦,现实还是现实。虽然,在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人们都提倡获得精神的自由,追求理想的幸福,但许多人仍然选择了妥协——因为妥协没有风险。

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害怕风险的小女人。虽然,那次我听你讲《恨别鸟惊心》,讲你在无名荒岛那种远离尘嚣的体验,我很神往。但是,我还是退缩了。当时我请求你带我去看看,现在我决定不去了。这就跟我们看电影时,碰到感人情节会流泪一样,但哭过之后,我们仍然最关心投在股市里的钱是否被套牢了,或是为了在小区多争取一个车位而厚着脸皮到物管处去送礼。

因而,我非常感谢你给我讲的传奇故事,让我分享了那种特殊的体验;也感谢你跟我探讨了那么多有趣的问题,虽然这些问题往往只能放在别人身上。现在,请你原谅我的懦弱——我更愿意在想象里完成精神的冒险,但现实中我难越雷池一步。不过,我祝愿你能遇到一位能与你志趣相投的知音,共创美好未来。

我想,我已将最真实的想法讲清楚了。祝航行顺利!

欧阳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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