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宇!汉宇!!”她兴奋得大叫。尽管这声音比破铜烂铁撞击的声音还难听,但她还是不停地叫着。叫几声,换口气再去吹气;吹几口,再大声叫喊。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越来越强,祼露的胸脯也有了些许热度。她将耳朵贴上去,终于听到了他微弱的心跳!
奇迹终于出现。欧阳漓泪飞如雨。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唯有眼前复活的生命,才让她感到神的存在——若没有神的指引,她怎么可以将死去的情人救活?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毫无救助经验的她做对了动作?只有神。欧阳漓不由得跪下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上苍膜拜……
事后,季汉宇问欧阳漓:“你怎么知道先把水压出,再施以人工呼吸?”
“我不知道。”欧阳漓坐在草地上,望着天际阴沉的浮云,“我只知道,救不活你,我也不会独活。”
季汉宇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身体虽然极度虚弱,但他的意志再度恢复。既已活过来,就要活下去。
“其实,在将你送到岸上之前,海水已经灌到我的嗓子了。如果不是一心想将你送上岸,我早就不行了。”季汉宇长叹一声,“是你,支撑着我上岸的信念。”
“不对,”她仰脸看着他,“如果没有我,以你的水性,逃生没有问题。只是……只是我什么也不会,拖累了你。”
“阿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季汉宇强打精神,拍了拍光光的胸脯,“现在我们都还活着,可是已经一无所有了。要活下去,并不比海上逃生容易,我得尽快想办法弄点水和食物。当然,这得看运气了。”
欧阳漓早已筋疲力尽。鞋丢了,上衣破碎不堪。她只需看一眼季汉宇,就知道自己同样是蓬头垢面。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水和食物,没有衣物,夜晚即将来临,他们该怎么面对?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季汉宇以手撑地,看了看天色,艰难地站起,向岛上的树林走去。走了几步,拾起一根枯枝,拄地前行。
欧阳漓实在动不了了,只得呆呆地望着海面出神。此时海面懒懒地泛着微波,寻不到一丝风暴掠过的痕迹。幸好雨完全停了,风吹来,有些冷。她将双手抱在胸前,期望季汉宇此行有所发现,能够帮他们度过这艰难的夜晚。
由于呕吐过海水,胃里不停抽搐,一阵阵干呕伴随着口渴,使欧阳漓头昏脑涨。她不敢回忆逃生的过程,也不敢想象将来会如何。目前的处境,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设计中的浪漫变成了灾难,就连在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季汉宇,似乎也一筹莫展。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口腔里的咸味此时渐渐变苦,但若是吐出唾液,势必更渴,她只有忍。
“哪怕有一口水也好啊……”她越是阻止自己去想,越是去想。水,这个平常生活中太平常的东西,此时竟顽强地占据着她的思维。她闭上眼,关于水的记忆悄悄地浮上来。大约是七岁吧,她家小院里有一个水龙头。那时她所在的小县城严重缺水,每家都在严格限制用水。父亲规定,除了做饭洗衣烧茶,不能浪费水。六月的天气很热,她放学回来,觉得空气里满是沙尘,凉鞋上也沾满了土。家里没人,她真想将自己装进木桶里好好浸泡一下,哪怕洗洗脚也好。于是她脱了鞋,站在水龙头下,拧开了它。清凉的水哗哗地流,她感到暑气正从脚上消失,舒服极了。正在这时,他的父亲闯入院门,盛怒之下打了她一巴掌……二十年后,她已嫁作人妇,丈夫汪然对她简直是有求必应。水,在她的生活中简直成了视而不见的东西。她们家的饮水,从自来水变成了桶装水,后来汪然嫌桶装水不好,就用矿泉水做饭沏茶。一次他们去郊区的凤凰岭,见半山腰上有人排成长队,在接石缝里渗出来的只有麻线粗细的泉水,老人们都说这水沏茶做饭,香极了。她随便说了一句:要是用这水洗澡,不知多舒服!汪然却记在心里,在一个周末半夜起来,开车上山,接了五个塑料桶,放了一浴缸,再请她去浸泡……这件平常的小事,曾让她感动莫名。
想起汪然轻轻将她抱入浴缸,想起那清凉的泉水沁透肌肤的快感,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她形容狼狈,六神无主地呆坐在这陌生的荒岛上,等待着命运的宰割。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水,但不能喝。风暴过后的海岛潮湿阴冷,黄昏的海面全是令人情绪败坏的风景,她不想多看一眼。若是在北京,下过雨后,城市会有别样的宁静。她下班回家后,打开窗,让没有灰尘的空气流进屋中,静静地享受城市的黄昏。她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上网,或是同宋佳到康乐中心游游泳,打打网球……曾一度令她厌倦的城市生活,此时变得那么温馨和令人渴望……甚至,她此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与一位离了婚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到无人荒岛上来,还差点送命,简直不可思议!
但她心里非常清楚,无论如何,是季汉宇救了她。虽然她也救了他,但他正是由于拼了性命救她才弄到自己差点死去的地步……眼下,他又不顾身体虚弱,只身去寻找出路。这些,都令她感动。然而她此刻的心却无法阻止地回忆城市生活的种种细节,特别是汪然给她的好处。知道在这个时刻不该想这些,这个时候应该配合季汉宇想活命的办法,但她实在束手无策,只得任由思绪向过去的生活涌过去……傻傻的汪然,此刻在做什么?要是他知道他的爱妻正遭遇危难,他会做什么?可是,要是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又会做什么?事实上,如果自己不能脱险,用不了几天,汪然就会知道。张大哥找不到季汉宇和她,就会报警,那么警方会根据张大哥的描述,开始寻人……汪然要是见她久不回家,也会报警。汪然并不笨,他会到公司去查自己老婆的行踪……调查结果,自己的老婆骗了他,去同一个男人约会,结果出事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但种种设想又止不住地钻进脑海……那么汪然一定会前来找她,张大哥带路,来到先前那个小岛上,见到帐篷、物品,还有被风暴肆虐过的小岛,其结论就是她和季汉宇失踪了,然后汪然和警察失望地离去……汪然一定会哭吧?这事他怎么向父母说?父母知道后将会怎么样?经过自己几次三番的劝说,已经退休的父母已答应搬到北京来住……欧阳漓咬紧嘴唇,被自己的假想弄得眼睛发涩。
那再后来呢?没有工具,连季汉宇别在腰上的砍刀也掉在海里了,他们连木筏都扎不成。运气好一点,季汉宇还能找到点吃的,能在这鬼地方苟活下来……难道,自己真的要同那对石壁留书的夫妻一样过着野人般的生活?想到这里,她心里直发毛。先前还让她感动的石壁留书,此时竟成了可怕的诅咒。不!她心里不停地喊,她不想要这种生活!如果老天有眼,让她回到都市去,她愿意同汪然过平淡如水的生活……
不止一次,汪然都提出要一个孩子,她都拒绝了。要孩子,就意味着她将停止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工作。以前,她当记者,没日没夜地跑新闻,顾不上;公司创业时,更是无暇顾及此事;现在,公司运营渐入佳境,但身为公司主要决策人之一,她不想因为要孩子而耽误工作。她以前在报社,亲眼目睹很有前程的女同事,因为要孩子,处于半退状态,虽然保留了基本工资,但重要的岗位立即被别人抢去了。其中一位女记者,是公认最有前途的,获过“范长江新闻奖”,但自从做了妈妈,只得做一名副刊编辑,从此默默无闻。欧阳漓喜欢工作的状态,不想成为一个家庭主妇,让汪然养活她。
幸好汪然在要孩子的问题上态度不是十分坚决。提过几次之后,便没有再与她提及。倒是汪然的父母年迈,私下里嘀咕,欧阳漓也装作不知。有时,欧阳漓静下心来,也会想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决定过两年再说。
现在,她独自坐在阴冷的海边,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孤寂。也许,年过三十的女人,潜意识里都有做妈妈的愿望吧。如果这次真的死了,那么她的这一生,将会因没有做妈妈而遗憾;如果有个孩子,生命得以延续,希望也可以无限延长……她叹了口气。看来,人终究不能免俗,汪然的要求本在情理之中,但自己为何在遭遇危难的时候才认真地思考这些问题呢?
她无法回答自己。
她现在已清醒地认识到,生活原本平淡。若是人为地强行改变这种平淡,将会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她并非怕死,但她如果死了,将会带给亲人伤痛,将会在自己的生活圈里造成不良影响。一个平时循规蹈矩的职业女性,居然同一个男人在荒岛上遭遇了风暴,这恰恰是花边小报感兴趣的话题。的确,她与汪然的情感历程太过简单,甚至枯燥,她想创造一种符合自己内心意愿的情感生活。然而,当她发现亲手缔造的浪漫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时,她开始动摇了。要让她真的与季汉宇生活在这荒无人烟、与世隔绝之地,她宁可选择死。也许季汉宇可以,但经过这三天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脱离现代社会,她的生存能力太弱,只会成为季汉宇的负担,甚至会把他拖死。再说,千千万万的女性,不都是像自己以前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么?有什么不好?这里,别说洗澡,连淡水都没有,怎么生活?
想着这些,她的脑子乱极了,只恨不能插翅飞回北京。天渐渐暗下来,海风送来难闻的咸腥味,季汉宇还没有回来。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扭头向岛上望去,希望天黑前季汉宇能回来,哪怕带回来的是坏消息。
然而,就在她一回头的当儿,她的血液迅速凝固,甚至呼吸也停止了。
一条手腕粗的大蛇,昂着头,就盘曲在她身后不到三尺的地方。三角形的蛇眼里,发出夺人心魂的光。
欧阳漓不动,是吓呆了;而那蛇也不动,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过人,是以静观其变。
人蛇对峙,欧阳漓要不是坐着,早已双腿瘫软。她生平最怕蛇和老鼠,即使在电视上看见也会恶心,更何况这条大蛇目露凶光,显然随时都会发起攻击。她绝望了,不敢动,也不敢喊,脑子里一片空白,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也许那蛇看出了她的示弱,头部开始慢慢向前探,并吐了几下信子。欧阳漓想跑,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想喊,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当蛇终于跃起,箭一般扑向她时,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