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双眼,一幅幅画面依次在眼前飘过:铁塔上的油漆工、火车上的中国女人、红小兵、手持玫瑰的女人、上海弄堂、鞍山工人、毛主席雕像、北京三姐妹、站岗的士兵、紫禁城的雪……我在本子上速记,感觉不到周围观者的存在了。
艾树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坐下了。她的脸庞侧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出特别的光影。她察觉到了我的眼神,低下头。纪录片已经完整地播放了一遍,结尾是马克·吕布的名言:“我一向更善于发现世界上美好的事物,而非那些丑恶的暴行和怪物。”
说实话,我喜欢上了马克·吕布的摄影作品,他的视角和拍摄心态非常平和,却有内在的张力——无法模仿的作者和作品融在一起的张力。我悄悄把本子放进包里,小声对艾树说:“你看完了?”她摇摇头,说饿了。我哭笑不得,她真是个直率的女孩。
在展厅出口,我买了一本马克·吕布先生的作品集,艾树拿在手里,翻看着指指点点:“我喜欢这幅……喜欢这幅……喜欢这幅……嗨,都喜欢。”
“送给你的。”
“不用,你留着吧,我电脑里都有。”
“留个纪念。”我坚持送给她。
“要不你先看几天……”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语意,呵呵笑着收起来。
校门外就有一家茶餐厅,我们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瓶冰镇啤酒、两份鳗鱼套餐。她把相机放在桌上,我招呼服务员的时候,听见一声“咔嚓”,我低头擦拭额头上的汗,又听见一声“咔嚓”。我还听见她的笑声。
“拍我呢?”我说。
她左右摇晃脑袋,说:“相机刚修好,试试。”
“我不上相。”
“我也不上相。”
“你还挺谦虚。”
“那当然。”
“马克·吕布的作品……”
“是马克·吕布先生。”她的态度很认真。
“今天学到很多东西。”
“真的?”
我点点头,从包里掏出本子,她一把抢过来,翻看起来。这是个老本子,里面有我写的诗歌,还有读书笔记和听讲座记录。“能看吗?”她说这话时已经在看了。我忽然想起来本子里有写给前女友的诗句,心跳明显加快了。
“没什么看的……刚才记的笔记。”我朝本子伸出手。
她往后躲闪,边看边念起来:“一、为了摄影,我起锚,离开家园。二、即使手边没有相机,我也会选择最好的角度。三、中国不再是远东,而是远西。四、见到一位漂亮姑娘,拥抱她是不可以的,但可以为她拍幅照片。”
我的本子挡住了她的脸和脖颈,她的额头很光滑,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听见她的笑声,随后看见她的眼睛慢慢露出来——是那种又惊异又兴奋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