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欢哪一个摄影家?”她看着照片问我。
“我最喜欢吴冠中。”
“谁?”她似乎没听清,看我一眼。
“吴冠中先生。”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喜欢他的画吗?”
“还行吧。”她继续往前走。
“还行?”要是别人,我想我会直接争论的。
“马克·吕布的作品平实朴素,藏着故事,能让人安静下来。”
“吴冠中先生的画也挺安静的……”我实话实说。
“哦……他的画我看得不多,我更喜欢……”她指指墙上的照片,语调冷静。
我听见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展厅里很静,我的呼吸真像一个动物的鼻息。一阵沉默。我对摄影只是喜欢,远远谈不上痴迷和专业,还是少谈摄影话题为好。
艾树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边看照片边做笔记。她的笔迹瘦长而有力,纸上的字似乎能静下来,也能飞出去,和平常女孩的字体相差很大。我站在她身边,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真想下大雪的时候去故宫走一走看一看……拍得真好……”
我仔细凝视这幅照片:一九五七年的故宫一角,寂静肃穆的雪景,一个男人的黑背影,他的双手插在棉袍里,独自沿着清扫出来的一条小路前行。我点点头,余光发现艾树开始看下一幅照片了。
我跟过去看,照片上的人物是一位解放军战士,穿戴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军装,站在一根圆柱旁,好像在站岗放哨。艾树忽然扭头盯着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眼睛。“让我看看你的眼神。”她的声音是正常说话的语调,但在展厅里显得很响亮,走在前面的几位观者在扭头看我们。
“眼神?”我眨眨眼,一时恍惚了。
“那个年代的男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吧……”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在本子上快速记录。我无语,感觉到一丝不舒服。
“何西递,我看照片挺慢的,你想去看会儿纪录片吗?”她抬起头看着我轻声说道,语气是平静上扬的,可我读出的是静默的指令。
马克·吕布先生坐在一列疾行的火车里接受采访。他满头白发,躬着身子,看着摄影机镜头。他的法语发音像他的照片,柔和中带着冷静。他的眼神过一会儿会望向窗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屏幕下方时隐时现着汉语字幕。
纪录片是循环播放的,我想从头细看,移到最后面的位置坐下。我扭头看见了艾树的背影,一个男人正在和她搭讪。我想走过去,刚站起身,发现男人已经走了。我松口气,笑自己太敏感、太急切。同时,我也有些后悔——我明知道今天要来看马克·吕布的展览,为什么不提前补习一下?任何时候,知识都是男人有力的武器啊。
我已经犯下了第一个错误——还好,我还没有直接评论马克·吕布先生的作品,还没有过多暴露自己的知识欠缺。我掏出纸和笔,脑子里忽然闪现某一天读过的一句话:爱情就是爱他所爱的。
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仔细欣赏这部纪录片。纪录片的开头是这样一句话:视觉是心灵的乐园。一头白发的马克·吕布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来,看着观众,缓缓说道:“有传言说我一生都不停地去中国。这不完全正确,但我确实无法掩饰对中国的喜爱:我喜欢回去重游那些自然风光,那些尤其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城市……在旅途中,我能够看到中国是如何转型的。我也力图寻找隐藏在这些变化背后的、一直存在着的历史脉络……”他转身慢慢走出屏幕,舒缓的音乐响起,画面渐渐虚化,回到了历史深处,定格出一行标题:我喜欢离家出走,摆脱一切束缚。我屏住呼吸,感觉被一股力量紧紧抓住了,是什么力量?马克·吕布的声音再次响起:只要有人了解如何发现美,它便无处不在:它在我那都兰的花园里,在雪中的紫禁城内,或是在斋浦尔的广场上。你只要睁大双眼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