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2)

七上八下 作者:公渡河


我之所以先交待这些,意思就是:世界正乱得离谱,我在那个时间降临人世,明显是添乱来了。但是,只要小命不玩完,那一切都还好办。

我出生三年之后,毛主席去世了,据母亲回忆,我曾参加了悼念仪式。市中心广场上,搭起了巨大的灵棚,万马齐喑九州同悲风云为之突变,救护车打着闪灯在一边待命,因为时不时就有对毛主席感情深厚的人因为过度悲伤体力不支哭得昏倒下去。我从不怀疑母亲的叙述,这和她告诉我,文革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当她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时不时会被刺刀挑出人的尸体吓个半死一样可信。我那时候只有三岁,或许曾经被掐着大腿哭了他老人家两声也未可知。但我肯定一点:在一个孩子哭泣的时候,哭声是嘹亮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只是为了哭而哭,晶莹的眼泪直接从眼睛里迸出来,不会像成年人,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哭得那样委屈,那样哀伤。

2

家乡是在一条叫做“滹沱河”的河边。这条河的名字很古老,原来叫做“?池河”,在《 周礼 》中就有过记载。

一提起“滹沱河”三个字,我就总是幻化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浩浩汤汤,他抖动着白胡子发出这样的声音:滹――滹――沱――沱,他是在力图表达一种感慨,翻译过来就是:“嚯,嚯,好大的河!”但是因为年老体衰话语不清词不达意,人们却以为这就是这条河的名字,所以就此流传下来。

我的家族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一点都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窘迫。

用诗人北峰的话来说:我的贫穷是代代相传。

我们不是当地的土著,而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迁至这里的移民。

洪洞县有棵大槐树,中国人似乎都知道。除此之外,洪洞县还发生过一桩被大肆渲染的文化事件:那里曾经出过一个饱受冤屈叫做苏三的女子,她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洪洞县里无好人”。

我的家族就是从那个曾经被苏三小姐诅咒过的地方迁移出来的。

我猜测,那些被选择成为迁移对象的人一定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而是一些贫苦人。他们的未来掌握在朱元璋皇帝的手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他们只能任人驱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他们来说,哪里都是王道乐土,活在那里并不重要,只要能活着就好。

这种移民行为并非像候鸟一样自发自愿,而是有组织的流放。他们怀着深深的挫折感,在官吏的押运下离开故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朱皇帝大手一挥,流民就像草芥,被撒在这块土地上安身立命。

所以,这个村子在地图上看起来很突兀,看起来很孤独,就像是随随便便缝在大地上的一块补丁。

与此可见,在我的血液中,有着流民与贱民的基因。

既然是流民,所以,在我的家乡,没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没有秦砖汉瓦,没有商彝周樽,有的只是一本破败的族谱和一?可以从指缝流淌的河沙。

还好,滹沱河水滋养了这个村庄。

村边的这条河曾经是祖辈们小时候的乐园。他们曾经把自己的老土布裤子吹上气扎紧口当作救生圈学会了游泳,曾经在河里捕鱼摸虾,也曾经用瓜皮和蜡烛制作成河灯,看着碧绿的灯光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稍微长大些之后,他们开始面对苦难,像自己的父辈一样,靠给人拉纤过活。这些年轻或是年老的纤夫,赤身露体,性器官不是青筋暴跳就是垂头丧气,身上却是一样的大汗淋漓。

他们知道:驶出这个水势相对平缓的地区,大船会驶入漕河驶向大清河子牙河驶向天津卫,但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已经超出了想象的距离。这是一个被纤绳牢牢栓住了屁股的穷村,能够吃上饭已经让他们感天谢地。除了拉纤之外,他们还要种地。每天吃饱晚饭之后,他们把饭碗推到一边,把自己的媳妇用蛮力搬倒弄上一晌,既舒坦,又省了不少的灯油钱,身上出了一身透汗,躺在凉爽的炕席上,实在是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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