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9)

七上八下 作者:公渡河


有人说,用这个香炉上磨出的刀去杀生,不会留下罪过。

人们传说,用这个香炉磨过的刀,拿去杀猪宰羊,它们都是不叫的。

一看到这把刀上面泛出的寒气,它们就会绝望地闭上眼睛。聪明的猪还会立刻咬舌自尽,免除那一刀之痛,企图落个全尸,但它们总是失望。

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刀去,一个屠夫总是这么说。

据我观察,这些传说有夸张之嫌。

每到过年杀猪时,我从没见过它们中的任何一头保持镇定任人宰割,做“沉默的大多数”,而是一头比一头叫得难听。

它们真正安静下来只有是被割破喉咙之后。

屠夫将尖利的铁锥梃进猪的后腿,撕开一个小口,然后就用嘴贴在猪脚上,开始猛力地向猪的身体吹进气体。这种空气会存留在猪皮之下,为的是剥皮容易。

屠夫个个身强体壮,肺活量惊人。在他们的大力鼓吹之下,猪变得大腹便便,活像一个孕妇。

再往下面,就是开肠破肚,掏出猪的内脏。

这个过程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恶心。一般到这时,我们是不看的,会踢着用猪的膀胱吹成的气球一散而尽。再看到猪先生,它已经被剖成了两扇,冒着热气,搭在架子车上,被拉回家里去。猪下水被装在大盆里,上面还方方正正地摆着猪头,倍极哀荣。一路上,血水会从架子车上滴下来,很快就凝成冰。

11

在他老了之后,爷爷成了一个像梭罗一样的老头,离群索居。

他从家里搬出去,在远离村庄的地方,住在一个破败的机房里。他自己开垦了一片地,种了一些作物。

他对我说,他从来不想让别人养活。

年轻时不用,老了更不用。

每天忙完农事之后,他会看一些书。《 三国志 》《 隋唐演义 》《 儿女英雄传 》《 今古传奇 》都是他爱看的。所有的书都卷起了毛边,并且破损不堪。

爷爷从来不会把这些书扔掉或是卖掉。他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敬惜字纸。

爷爷是有文化的人,他能用很好的颜体字帮人写对联,也能用削好的木棍,给别人家新盖的房写“泰山石敢当”,他对这些事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他的小农庄有电有水,在离屋子不远的地方,他种了一棚葡萄。

他甚至想用自己种出的葡萄来酿酒。

这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尤其对一个从来没酿过酒的中国老农来说。

但爷爷决定自己尝试一下。

我记得他让我看那只酒桶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神秘的表情。

酒桶在阳光下晒得很热,爷爷的头皮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反射着汗水的光。

爷爷是秃头,眼睛发黄,眼窝深陷,不似中原人士。

我一直怀疑我们是唐时“昭武九姓”的遗民,是粟特人后裔。

我的父辈们和我个个精壮,嗜食牛羊肉,颇有胡人之气。

如今,我越发确信这一点。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个地方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酿酒。爷爷这么干,可能是一种本能。

他慢慢地掀开了盖子,像是不忍心唤醒那些正在发酵的小生命。

他的葡萄酒看起来不是很成功,液体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泡沫,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爷爷开始有点失望。

但他很快又笑了。

他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但是可能温度过高了,还是搬进屋里好一些。

他重新把桶封好,不让我帮忙,自己很轻松地把桶搬回到阴凉的屋里。他说不能晃动它们,否则这些酒是会变酸的。

他的葡萄美酒最终也没有酿成。

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少向我发脾气。

每次吃猪头肉,他都会请我吃猪眼睛,说是吃了之后可以明目。

他经常会向我借书看,不过好像从来没有还过。

他喜欢看电视,喜欢听京剧。我和他一起看《 城南旧事 》,他听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兴奋得几乎哭了。那是他小时候唱的歌,看来,这也是他哀伤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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