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起点的场景——
五十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我看见十八岁的莉莉姨妈正独自一人走在去苏州中医院的路上。
——路的旁边是一条河。在这个城市里面,我们经常被河、水或者雨包围着。这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城市。河的很远处则是水面开阔、潜流湍急的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但是就这样看起来,那条大河单调沉闷地独自流淌着,完全看不到与这城市里任何暗流相汇合的可能。
那天莉莉姨妈穿着一件外面套了罩衫的薄棉袄,头发微微鬈曲着。在春天暂时还没厚实起来的阳光下面,她显得眉清目秀,并且若有所思。
这位神情妩媚的姑娘得了慢性肾炎,拖拖拉拉有一年多了。每个月有那么一两个下午,是她和医院约定的治疗时间。她不太想去,因为疗程过于漫长;但她又不得不去,因为医生已经明确表示,她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她是个病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远处传来几下零星的爆竹声。而两旁冬青树的树梢上,隐约可见淡蓝色硝烟缓缓飘过的痕迹。她深吸了一口气。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走在到处散落着小红纸屑的石板路上,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姑娘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欢欣鼓舞、人心振奋的春天,却得了绵延无期的肾病,同样也是可耻的。
就在前几天,单位里组织填写个人资料表格。在“家庭出身”那一栏,童莉莉犹豫了一下。
革命干部……无产阶级工人……资本家……工商业兼地主?都不对。在富春江老家,她父亲童有源倒确实是有几亩地。她隐约也知道些情况,十五亩土地以上,五头牛或者驴以上,根据富有程度可以划分为富农、地主。但问题在于,她父亲所拥有的土地和牲畜达到那个数目了吗?况且,在离开老家的时候,他已经变卖了几乎所有的财产。也就是说,在认识童莉莉的母亲王宝琴以前,在童莉莉降生人间以前,她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父亲就已经是个身份相当可疑的人。
不过,她父亲又确实在上海的一家洋行干过一阵子。有时,他还来往于老家、上海与苏州,兼带着做一些土产生意。有一年,他甚至跟着一位不明身份的传教士去了遥远的香格里拉。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闲散而容长身材的中年人。吹吹箫,叠几块怪石。还很喜欢女人和美食。
后来,在那张表格上,童莉莉迟疑地、颇有些痛苦地写下了两个字:职员。
这是一个中性的灰色地带。童莉莉很不喜欢。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把革命与浪漫联系在一起的理想主义者。她从没去过北京,但她向往北京。那个火红的、纯净的、轰轰烈烈的地方。然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喜欢在蓝天下看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却也喜欢在月圆之夜的梅树底下听父亲童有源吹箫。
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美好的事物,都让她感觉兴奋、愉悦和明亮。私心里她甚至暗暗觉得,其实,它们应该是没有分别的。
而“职员”——这两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汉字,在年轻的童莉莉看来,它们是那样的无力与中庸,几乎就像是又一场拖拖拉拉、绵延不断的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