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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5)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作者:朱文颖


 

这一家都是病人。这便是童莉莉的故事的开场。她还没什么不好的。她还年轻。上个月单位拍的标准相里( 她在一家小报馆的资料室工作 ),她看上去还是相当的秀气可人。唯一的遗憾只不过是她得了肾病,经常会觉得腰酸无力而已。得点病总是难免的。再说这是一种慢性病,也是急不得的。

她倒是常常会出神、发呆。别人看到也就看到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纤弱单薄、看上去还多少有些虚弱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母亲王宝琴很有些抑郁狂躁症的症状。其实就是抑郁狂躁症了,到晚年的时候症状就非常明显了。只不过当时还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只不过当时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说法。其实就是那样了。不管王宝琴晚年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打开了管道煤气的开关,安静地躺到了床上;或者还是关掉所有的门和窗,打开煤气开关,然后把一根绳子挂在梁上,再用力打上一个结……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其实这一切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从王宝琴站在上海外滩的一个僻静之处时就已经开始了。在那里,王宝琴遇到了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男人。那时,她有个不错的典当行。一座上下两层的小楼。那时她还很是有一些钱。她一定还是规整的。血液里的东西还在血管里规则和谐地流动。那时童莉莉的这个母亲还没有发疯。但也快要疯了。已经疯了。

童莉莉的那个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还在童莉莉六七岁的时候,这个家里曾一度风传童有源得了重病。有几个不那么冷的下午,童莉莉陪着父亲去盘门附近的一家诊所看病。那是个上海过来的医生,手背上长着和童莉莉一样的酱紫色冻疮。他大半个身体埋在一件织得松松垮垮、并且同样是酱紫色的毛衣里面——

“最近困觉好伐啦?”上海医生的声音从毛衣深处幽幽地传出来。

“还好的。”

“那么胃口呢,吃饭胃口好伐啦?”医生接着又问。

“也还好的。”

“近来开心伐,心情好伐啦?”医生不屈不挠地追问下去。

童有源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家里有小人伐……几个小人啦?”上海医生从那件松松垮垮、然而却是小麻花大麻花、织法繁复纠缠不清的毛衣里抬起头来……意味相当深长地看着童有源。

童有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唉……你的这个毛病呵……”上海医生使劲地皱起眉头来。

“……”

“我对你讲,我老老实实对你讲呵……”

童莉莉原本正竖起了耳朵,听到窗外运河里有一只船划过去了,哗哗哗哗的水声;再远一些的地方,几个小孩在唱儿歌,一个嗓音嘹亮,一个声音嘶哑——而这时,上海医生的声音突然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而接下来童有源说话的声音也轻了,飘了,也像羽毛一样飞起来了……

笃笃笃,卖糖粥,

三斤核桃四斤壳,

吃侬额肉,还侬额壳……

或许是这位手上长冻疮的上海医生医术还欠高明,几个月过后,童有源又去了上海的一个诊所。然而这次旅途童莉莉从一开始就病倒了,低烧不断。她只隐约记得有个下雨的黄昏,在上海摇晃着的双层有轨电车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她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犹如夏日黄昏茉莉盛开的香气。

一个穿白洋纱旗袍的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她梳着浓密油黑的发髻。旗袍的滚边和她的头发一样黑。这女人正笑着和童有源说话。这时便向童莉莉稍稍俯下身来。

童莉莉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脸。这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鲜艳、浓烈、奇异,仿佛她从稀薄的空气里走过,连空气也要短缺一块似的。童莉莉不知怎么就给吓住了。她一把抓住童有源的手,怯生生地问:

“爸爸,电车怎么不开了?”

“封锁了。”童有源的回答非常简单。

那次他们只在上海呆了两天就回了。火车在冷清的站台上停了下来。童莉莉听到它长长地、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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