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花粉飘散般轻柔安静的家庭。
不能说生活完全没有遗憾。一个女人改了姓名又换了历史,要说完全心满意足那是谎话。最好的事情,是花粉正好通过昆虫或者微风,落到它最终应该落下的地方。一朵花其实就是一个植物的生殖器。这种事情讲明了有些不雅,但怎样让一朵花碰到另一朵花,这就是生活。
而那位对于植物的雌蕊雄蕊、雌蕊的湿型柱头、开放型花柱以及花粉的传播方向如数家珍的潘先生,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会去礼拜堂做一次礼拜。潘太太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她拉着他的手。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他走得慢她就也走得慢。除非他快到她的手再也拉不住他,快到她那双放大的小脚完全跟不上的程度。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发生的。夫妻总是应该相濡以沫,如同种子跟着风。即便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她因为某种原因终身信守着这个秘密。也许以前,当她穿着学生服坐在黄包车上,当黄包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圆头圆顶的礼拜堂时,她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感触。但是现在,因为他信基督她便也跟着相信;他低下头对神说他是有罪的,她便也跟着说她其实同样如此。
那是一个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礼拜堂。只是在两层楼的西南角那儿突然升起一层,形成一个同样方方正正的钟楼。在苏州下也下不停、然而下也下不大的牛毛细雨中,潘先生和潘太太携手走进去……钟声在这时正好响起来,不高不低的那几声,不多不少的那几声。
有种说不出来的和谐。
那两个孩子——潘菊民和潘小倩,就这样看上去,他们倒也像是某种和谐的产物。两个都是安静的性格,不太喜欢动。他们那轻柔安静的家就在盘门老城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每到春天刚来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就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站在巷子的尽头放风筝。
风筝的线很长很长,很飘很飘……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在巷子的这一头和那一头之间奋力奔跑。很多个小小的屋角翘起来,飞上天去,像很多很多把迟钝而细碎的尖刀。
潘先生有一个外国教友来过苏州几次,回去之后便认认真真、煞有介事地写了一本书。潘先生断断续续地看过里面的一些章节。他对其中的几段细节尤其感兴趣。
第一段是这样的:中国儿童不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奔跑,嬉闹,爬行。中国学生不如白人学生奔放不羁。中国人不知道体育运动,他们放风筝、斗蟋蟀、赌博、下棋、放鞭炮。
潘先生莞尔一笑。
第二段也有意思:中国喜欢的是温驯的骡子而非马,骡子只是慢慢地走或轻快小跑。骑在骡子上的士兵加速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景使眼睛得到放松。
潘先生记得当时雇了辆马车陪他去灵岩山。走到半道的时候,那匹老马突然跑不动了。怎么打它也不跑,怎么骂它也不走。万般无奈,只能去附近的农家借了头骡子先顶替一下。
而第三段则让潘先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中国人从来不把拳击作为一种运动,斗殴很少,没有相互之间猛烈的打架,有的也不过是女人式的抓伤和抓头发。男子唱歌,不过是一种鼻子发出的假音。这与西方男子的吼叫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哈哈!
哈哈!
哈哈哈!
潘先生颇为喜欢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两个孩子他也是满意的,他的教育方式同样更是和谐自然。孩子长在一个有爱而宁静的家庭里,按照自然的规律成长,并且适当给予教育,这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于这孩子未来怎样,是美多一点,还是丑多一点,是快乐多于忧伤,还是忧伤得忘记了快乐……这些事情父母能知道一些,但也有很多是不知道的;有些事情反而旁人看得更清楚些,但因为是旁人,看了知道了也很快就忘了。当然了,上帝是知道得最多的。
每个星期天,潘先生和潘太太都会去礼拜堂表达内心对于上帝的赞美,并且适当地和他说说心里话。有时候他们带着潘菊民,有时候带着潘小倩。潘菊民去过几次以后就不愿意去了,潘小倩则一直坚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