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我知道在苇庭面前提起刘玮亭是大忌;但也从那天以后,我又常常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毕业时节又来到,这次我和苇庭即将从研究所毕业。苇庭毕业后要到台北工作,而我则决定要留在台南继续念博士班。搬离研究生宿舍前,刻意跟机械系室友聊聊。平常没什么机会聊天,彼此几乎都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我想同住一间寝室两年,也算有缘。
"我突然想到一个心理测验,想问问你。"他笑着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孔雀。"我回答。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后,恍然大悟说:"你就是那个选孔雀的人!""喔?""我们一起上过课,性格心理学。"他说,"难怪我老觉得看过你。"我笑了笑,也觉得恍然大悟。
"你选什么?"我问。"我选牛。"他说,"只有牛能确保我离开森林后,还能自耕自足。""你确实像选牛的人。"我笑了笑,又问:"那你毕业后有何打算?""到竹科当工程师。"他回答。
"然后呢?""还没仔细想过,只知道要努力工作,让自己越爬越高。你呢?""念博士班。"我说。他似乎很惊讶,愣了半天后终于下了结论:"你真的不像是选孔雀的人。"
连他都这么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由建筑的样式和材料看来,应该是四十年左右的老房子。这房子在很深的巷弄里,有两层楼,占地并不大。楼下有间套房,还有客厅和厨房;楼上也有个房间,房间外有个浴室。房子周围有大约一米五高的围墙,围成的小院子内种了些花草。
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楼梯并不在室内,而是在院子旁围墙边。楼梯是混凝土做的,表面没做任何处理,保留了粗犷的味道。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显得斑驳而破旧,有些角落还长了一点青苔。
屋主把楼下的房间稍微清理一下,然后把所有杂物堆在楼上的房间。因此他虽然把整个房子租给我,但只算我楼下房间的房租。房租便宜得很,我觉得很幸运;唯一的缺点是楼上看起来有些阴森。不过这没关系,我考虑把它借给电影公司当作拍恐怖片时的场景。
苇庭在我搬进这里后的第三天,离开台南,到台北工作。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过日子?不知道该吃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入睡;更不知道该如何不想起她。
相聚的时间突然变得珍贵,我开始后悔不够珍惜以前的每次相聚。我空闲的时间比较弹性,星期三或星期四都有可能;但她空闲的时间一定是假日,而且假日不一定空闲。刚开始分离时,我大约每两个星期上台北找她。我们会一起吃个饭、逛逛街、看场电影、出去走走。后来这种时间间距慢慢拉长,变成一个月,甚至更久。
如果你每天看着一棵树,即使连续看了一年,可能也看不见树的变化。但如果你每10天或是每个月才看一次树,你可能会发觉:树干粗了、树枝长了或弯了、叶子多了而且颜色变深了。我每次看见苇庭时,都有这种感觉。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棵树已经变得陌生。
有次我到台北找她,那天下着雨,打算出去走走的念头只好作罢。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餐厅内几乎不亮灯只在餐桌上点蜡烛。苇庭一定会认为很浪漫,但我觉得点那么多蜡烛只会让空气变糟而已。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地乱走。"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也笑了起来。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嗯?""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你该走了。"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嗯。"我回答。"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谢谢。"我挤了个微笑。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