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说不出理由了

孔雀森林 作者:蔡智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你好像在敷衍我。"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你的方法。""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你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我愣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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