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节:我该怎么坐呢

孔雀森林 作者:蔡智恒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谢谢。"她说。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恭喜你。""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都没对象吗?"她问。"目前还没。"我说。"为什么不找呢?""课业太忙。""可是……""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真是大手笔。"我说。"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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