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哑父

温暖:爱 作者:李杰


澜涛

我的父亲是个哑巴。

父亲,是每个人生命中无法选择的,但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哑巴。父亲有一把口琴,他吹奏的口琴曲成为我从他那里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小的时候,我常常会跟随着他吹奏的口琴曲欢笑不止。

听邻居们说,父亲并不是先天性哑巴,父亲变哑是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因为母亲突然留下一张字条,抛下我和父亲去了美国,父亲一夜之间就说不出话来了。那以后,他的喉咙就再无法发出声音。

父亲因为没有工作,每天依靠着骑三轮车收废品维持生活。七岁那年,我上学了。父亲常常成为同学嘲笑我的罪魁祸首,父亲吹奏的口琴曲也开始变得刺耳。可是,我还是要去上学。因为,我喜欢读书。

我喜欢读书,但不喜欢那里的同学,他们总是用高高在上、鄙夷的眼神看我。甚至给我起外号,叫我“老太太”。我知道,同学们这么叫我,是因为我穿得总是破破烂烂,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多时候,我都选择了沉默,将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到读书中,用我优异的成绩回击着那些轻蔑。

我清晰地记得,一次学校检查卫生,我回到家认真地洗了头,洗了身上那又土又旧的衣裤。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对几个卫生十分差的同学说道:“你们看一看,连她都做到了,你们却做不到,真让人伤心啊!”老师是不是真的伤心了,我不知道。但那个上午却成为我生命里永远无法剔除的一个上午。老师的话如同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中,便再无法拔出,疼痛则愈久愈增。

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自卑。我渐渐地开始把这一切的不公都归咎到父亲身上。

在我家附近,聚拢着很多收购废品为生的人家。每天晚上,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回到家,总会互相打听着这一天当中都赚了多少钱,遇到了什么新鲜事。每次,其他人都会很骄傲地说自己又赚了30元、40元。但比这些人出去得都要早,回来得都要晚的父亲,赚的钱却从来没有超过20元。一天,我对父亲说:“你太笨!连撅秤都不会!”父亲用手拍拍他的胸口,摇摇头,憨笑着。我知道父亲是想告诉我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不能要。我无言,在心里嘀咕着:“那你就继续受穷吧!”

那天,放学的路上,我遇到了正在收废品的父亲,父亲执意让我坐着他装着废品的车一起回家。在路过一家游戏厅门前时,有两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叫道:“看看,这个小妞这么漂亮,收破烂真可惜了!”我的脸一下就燥热起来,血管里的血液似乎要膨胀出来,我愤怒地看向说话的人。这时,父亲圆瞪着双眼,大张着嘴巴,有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那声音虽然低哑、模糊,却让人感觉到是那样的愤怒。那两个人看了看父亲,走开了。眼泪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丢下父亲,疯了般跑回了家。

那天晚饭后,父亲像往日一样,去附近的菜市场捡拾竹筐。快10点了,父亲捡拾回来几个竹筐,一边用竹筐烧着炕,一边用手对我比画着以后不再收废品了,想卖菜。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我了解父亲,他舍弃掉做了多年的,每天可以维持他和我日常生活的收购废品这一行,一定有白天我受委屈的原因。但是,我仍旧憎恨他,憎恨他的哑,憎恨他的无能,憎恨他带给我的耻辱和白眼。我暗想,如果父亲不是没有能力,母亲就不会离开他;如果父亲不是哑巴,别人就不会嘲笑我。

父亲开始卖菜。

也许是过度的劳作让父亲的身体像一台零件已经破碎的老机器。牙疼刚刚控制住,父亲的腰疼越来越严重,父亲常常因为腰疼而蹲下就站不起来身了。父亲去一个盲人按摩师那里按摩,按摩师说父亲的腰是腰间盘突出,还有些轻微的腰劳损,不过,只要能够连续按摩半个月就能好。那天之后,父亲就再没有去按摩师那里,因为每天15元的按摩费在他看来太奢侈了。

父亲不动声色地节省着每一分钱,我知道,他是在为我积攒上大学的费用。

又一个夏季到来,紧张的高考终于结束了。在漫长熬煎的等待和盼望中,我接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对这早已经在意料之中。父亲双手捧着通知书,就那么看着,好久好久,突然,父亲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泪水滑出眼眶……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酸涩。我知道,父亲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可是,我仍旧无法抹去成长中因为父亲带来的耻辱、卑怜和怨恨。

终于要去大学报到了,父亲一直送我到车站,我冷漠地和父亲告别。火车启动,我的心突然轻松,我庆幸自己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小城,终于可以离开那满是鄙夷满是压抑的小城,新的城市将没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哑巴父亲,没有人知道我的贫穷,也不会再有嘲笑和讥讽。

父亲邮寄来的钱对于大学生活,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为了让自己顺利完成学业,我不得不每周做八份家教。每个周末,当我做完最后一份家教返回学校的时候,夜幕都已经到来,而我不仅口干舌燥,双腿也仿佛灌了铅般沉重。我一步一步挪向学校,心中对贫穷的家、哑巴无能的父亲就更多了一份怨恨。

大二的一天,邻居打来电话,说父亲在卖菜的时候发现有小偷偷一个买菜人的钱包,在抓小偷的时候被刺伤了胳膊,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不肯,邻居想让我回去劝说劝说父亲。我听了,冷冷地让邻居转告父亲,我功课很忙,让他自己多保重,就挂断了电话。我不想再和父亲有任何的联系,我不想让自己重新回到那满是羞辱和白眼的生活中去。但是,那天晚上,我却怎么都睡不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日子在忙碌中向前滚动着,我只是偶尔才能想起受伤的父亲。

大二的寒假,我依然坚持不肯回家。一天,我还没有起床,一个装束富贵的女人敲开了我的寝室门,这个女人自称是我的母亲,她向我讲述起她和我的父亲之间的故事——

母亲年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并在一次偷欢中怀上了我,但那个男人发现她怀孕后,便离开了她。挺着肚子的她就嫁给了我的父亲。生下我之后,一直无法接受父亲的母亲就独自去了美国。这么多年来母亲她一直牵挂着我,一直想回国寻找我。直到不久前,母亲的美国丈夫去世,她才下了决定回到中国。当她得知我和父亲之间的冷漠,就找了来……母亲讲述着,泪水流了满脸。我听着,泪水也流了满脸,心中有海浪在翻滚,有愧悔在嘶鸣:“我的哑巴父亲啊!”

母亲轻声地问我:“我对不起你,但你的父亲是真的爱你啊!一个人爱你有多深,并不在于他给了你多少,而在于他有多少就给你多少。你的父亲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你……”

第二天,我跟随着母亲踏上了返回家乡的火车。火车飞速地向前奔驰着,可我却总感觉太慢太慢。我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北方大地是那样的亲切,耳边突然响起父亲吹奏的口琴曲,那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亲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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