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节:鲁迅的讲演与讲课(5)

鲁迅回忆录 作者:许广平


他干脆、守时刻,走到讲台上就打开包裹,那黑地红色(注:据勘误表改“红地黑色”为“黑地红色”)线条的布包,为他所喜爱的代表钢铁与热血的两种色彩的包裹,无异把他坚定如铁,热情如血的整个人生展示给大众,他一点也不浮夸,他的包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些儿虚假,不太多也不太少的称出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地讲出来了。脸上的两只亮睛睛的仁慈而坚定的眼珠子,就好像洞察一切地扫射出来。他又何必点名呢(以前学校上课一开始是点名报到的)?横竖一个也不会少,连生病的除非起不来了才告假。像真理一样普遍,他到过的学校都是这般情景。

他是严峻的,严峻到使人肃然起敬。但瞬即融化了,如同冰见了太阳一样,是他讲到可笑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又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

那爽朗松脆的笑声,常常是发自肺腑中,无拘束地披诚相见的时候,更加是在遇到知己的时候。痛快地,对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前途都感到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完全了解了自己也相信了对面的人的时候。不多遇而也确乎遇见像他和瞿秋白同志的见面,就有这样的炽烈而明快,灵魂的深处有着不可制服的力量的样子的,释然于怀的欢笑爆发出来。多难得的遇合、相逢呀!在那个时候。

在讲课中,比较为众所知的是讲《中国小说史略》。听过的人比较多,也许讲的内容大略相同,而未必全然一致。但总之,听者都满意了。我是有幸听过两次的。一次是做学生时候在课堂上的;另一次是旁听:他用日语讲给增田涉先生听的,我算是为学习日语之助的旁听生。那时是1931年的时候,我们生活上永不会忘记的刚刚度过柔石等人被害之后,我们才从避难的旅舍回家不过住了一个多月,也就是4月11日,从增田君和内山夫妇来到我家吃晚饭认识起,从此增田君每日下午都来。有时讲课之余,鲁迅往同文书院讲一小时的《流氓与文学》,是同他去的;也曾带来另一位日本朋友,这时就会谈至晚上才行分散;或者一同往电影院、展览会;有一回还看过不终曲而去的歌舞团演出。又或兴之所至,晚饭后忽然跑去跳舞场的池子旁坐着看一阵子的跳舞。从多样性的、并不枯躁无味的生活中,朋友般地这样度过了几个月,在鲁迅生活上是难得的。到7月11日的下午,日记只写着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为增田君讲《中国小说史略》毕。”而在鲁迅却是为一个不认识的青年,就每天用去大半天的时间,为他做讲解工作。详尽地、无私地给予文学上的帮助。这时藤野先生的印象活跃在他的脑海:为文化交流、中日友谊而服务是值得的。这里看到鲁迅帮助青年的热诚,有似园艺匠人为中国的佳种获得新的移植而愉快欣慰的心情,是无可以言语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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