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杨崇云懒得同她再纠缠下去。他当然不可能把事实告诉母亲，但是编出连篇谎话也是他不愿的。于是干脆不耐烦地回一句：“你爱信不信。”就走回房间关上门。

冯玉萍怔怔看着儿子的背影被剪进“嘭”一声阖上的门内，一时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被大人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着却无法还手的情境里。她意识到这一点，竟是无法相信 怎么会是这样 这、这是她的孩子啊

冯玉萍默然地退到餐桌前，看着还剩下大半的饭菜，胃里却胀得满满当当，什么也吃不下。

她把碗筷放进水池里，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喷涌而出的水柱砸在瓷碗上，溅了她一身。她也不管，只是狠狠地用洗碗巾搓着碗沿上的油污 “你爱信不信”，儿子这句满不在乎的话不断敲击着她的神经，她抬起手，将溅在脸上的水滴胡乱抹去，冷冷地想：她自然，是不信的。

第二天下午，她向系主任告了病假，坐车早早去到杨崇云他们学校门口，装作找老师的样子哄过门卫，进了校门。

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她拣了操场角落里一处郁郁葱葱的花坛边坐下，耐心等待着。

下课铃一响，陆陆续续就有学生走出教学楼。学校的操场正对着大门，不一会儿放学回家的学生就拥满了整个操场。她装作在等人一样四处张望，心里却隐隐有些焦急：这满眼穿一样校服的学生，自己万一看漏了怎么办？

好在过了一阵，学生渐渐少了，一群抱着篮球的高个少年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操场上。他们将书包堆在篮球架下，挽起裤腿，随即便练习起传接球来。

而冯玉萍一眼看见了正朝着男孩们走来的杨崇云。男孩们一见他，就跑过去熟稔地同他勾肩搭背闹作一团。

她暗暗吐出一口气，浑身紧绷起的力气也随之一松。儿子并没有骗她 她甚至忍不住嘴边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那还来不及绽开的笑容便凝固为僵硬的玻璃，一击即碎。因为儿子并没有放下书包加入队伍，而是边笑边朝男孩们挥挥手，匆匆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就站起身拔腿跟着那个渐渐缩小的背影，对她而言，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那熟悉的背影如同灌满了铅铜的巨像，沉甸甸地挤满她的眼睛，再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有多少家长曾经偷偷跟踪过自己的孩子？这对孩子来说荒唐可笑、难以接受的事，对家长而言，却总是被冠上“爸妈还不是担心你”这样义正词严的理由。

冯玉萍从来都不觉得跟踪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事实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跟踪儿子了。

在成为母亲后的头几年，她曾欣慰于终于有一件事、一个人，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儿子是这么依赖他，就算被亲戚朋友抱过去片刻也会嗷嗷大哭奋力挣扎。可只要她一接过来，他便会止住哭声乖乖趴在她怀里。大家都有点儿担心，说小云这孩子太认生，她听见了，心里却是暗暗高兴的。

儿子就是她的全部，而她也是儿子唯一的依靠。儿子不会骗她，不会离开她，她了解儿子的一切 那时候，她是真心这么相信的。

可后来，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用坚信筑起的堤坝却开始出现一条条裂痕。她逐渐发现儿子同她已不再那样亲密无间，他有了自己的空间、自己的伙伴、自己不断扩展的世界。可那世界每膨胀一寸，她便感到自己的世界随之塌陷一分。她与儿子之间渐渐生出矛盾、争吵、冷战，而她也惊觉，自己竟然已看不懂儿子了。

他会骗她吗

他在骗她吗

她是多么想回到自己了解儿子一切的阶段，她必须回到那时候，这是为了儿子好，或者，也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曾经跟踪儿子确认他有没有去上补习班，或者是不是真的去同学家玩。儿子刚上中学时开始比以前晚回家，问他时总是回答“在练球”，而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每天去儿子的学校偷偷观察，才确信儿子没有撒谎。

所以现在，她躲在角落里，不过是为了再一次令自己相信，儿子没有骗她，也不可能骗她

可是 此刻远远跟在儿子身后的她，竟是确认了她万万不愿面对的事实 他已经在欺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