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不是律桢,我倒不知道原来外岛还有坏人。
但倘若不是我,律桢也不会知道自己归根结底不是个坏人。
是的,我九岁了。
夜空又弥漫着妖冶光影与死亡浓郁扑鼻的气味,束之蒙说,那是硝石与硫黄的气味,但不是死亡的气味,死亡应是略略刺鼻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爱它的人爱它的腥甜,恨它的人亦是。我多喜欢这词语,腥甜,意味着两处共生的极端。它竟能让人同时产生爱与恨,悖论而矛盾地揭露了万物共生的不纯,这些狡黠难辨的事实其实一直存在于世间,混淆我们的概念。并且,血液不只带着腥甜与矛盾存在,它甚至张扬地流通于我们体内,不可或缺。
我的恶人们心思缜密如学者般,经历无数演练与测试,只为让我平安离岛与归来。那天傍晚,我父亲送我至栈桥,然后将一个写着此处地址的包囊系在我的手腕上。他说:“若是回不来,就找人送你回这个地址。”我的灵魂回望他俯身将细绳拴在我手腕的那一瞬,才发觉自己的使命如高空瑟瑟展翅的风筝,是被人放去联通人间天上的信使,满身经纶字句都是他人别有深意的目的与试探。但九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那时的我倒是真觉得一切稀松平常,外岛,好人,他们与我所生的此处毫无差别,唯独海神祭很有意思,那些花色狰狞的面具被人们直截了当地戴在脸上,鬼魅欢愉肆意起舞。束之蒙告诉过我:“你没钱,买不了东西,所以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别惦记。”不过施契扁扁嘴教我另一招——你也可以拿了就跑。但这两种方式我都没有选,我只是站在街边摊贩面前细细打量那面具,直至小商贩也跑过来打量着无人认领的我。那小商贩长着鱼一般的脸,上嘴唇向外凸,整张脸又尖又长。他一面望着街上欢庆的人流,一面留半分神色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模样,像是施契手里分崩离析的鱼尸。原来好人似鱼。但我只是盯着那些面具的纹路,我料想我能拾一只足够大的贝来画这么一张罪恶的脸,所以我要记住它。
你看,未必需要争抢或是金钱,穷恶人自有穷恶人的方式。我一直为这理论沾沾自喜,却忘了它成立的根基——你所惦记的症结是你也能信手得到的。倘若真有一物无法仿效与替代,只有一样,却恰恰在他人的手中,你又能怎样选择?
只是,我九岁时还未遇见这一物。
那年的人潮熙熙攘攘如同海之波澜,而我也拿不准人应算是蜉蝣抑或鱼群,因为我无法深入海,无法深入我母亲寒冷的拥抱。我与她的隔阂铸就了我所有的悲剧因由,让我只能站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仰头打探这个新鲜的人世,却未曾知道,那时的律桢与律致正走出何家高深的庭院。他们的父亲——何——并不信海神,但他喜欢那份热闹。每年腾空死去的烟云都是他的杰作,他从不觉得自己堂而皇之演示着自己的杀戮,还以为自己真的演成了一派温和的商人面孔。十二岁的律桢有一张淡泊面孔,不喜言谈,只是跟随在父亲身旁,任自己八岁的弟弟蹦蹦跳跳像只幼犬般昂首摇尾绕在他与父亲身边。仆人在高阁上摆好了桌椅糕点,管事的向何半低着头,谦卑道:“老爷,都布置好了。”但何摆摆手,“今年不在家赏了。”管事的心领神会要继续张罗,但何又看了一眼律桢回避的目光,遂补充道,“也别备轿子。”管事的还未领会,“这”字还未出口,便看见何捏起律桢与律致的手,仿佛普通人家的父亲那般领着两个孩子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