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刘氏女》 第一节(1)

刘氏女 作者:章诒和


到M劳改农场很有些日子了。

若问,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么?

回答仅一字:饿。

是的,比乞丐还饿。流浪于城市街头的乞丐也饿,但他们在菜市场能找到废弃的菜叶,可以在垃圾桶里淘到过期饼干或变质罐头。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啥也没有。有的是铁窗、栅栏、网丝和岗楼。每天守着三顿牢饭,主食是两粗一细,即早、午两顿玉米馍,晚上一餐大米饭。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萝卜,水煮圆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无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锅时泼上一勺明油,面上看着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汤汤。端起碗来,扒个精光。放下筷子,就没觉得饱。

清晨六时起床,穿衣,叠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早饭是六点半,天还是麻灰色,我们就着晨星晓月啃那硬馍。七点吹哨集合,整队出工,干农活至十二时。但还不到十点钟,肚皮就开始了对饥饿的感觉:什么「两眼发黑」、「手脚冰凉」、「浑身发抖」……这些在散文小说里读到的词组,十年间我用身体和心理轮番体味,反复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饥饿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个柔软的袋子,一旦没了食物,它就变成两片粗粝的砂纸,相互磨擦着,狠狠地且无休止。人渐渐心慌无力到觉得快要断气,恨不得有人过来一把掐死自己。不是为了结束生命,是为了结束饥饿。

「什么时候可以吃上一顿肉啊?」我悄悄地问小

组长。

她姓苏,叫润葭,是一贯道点传师,属于反革命会道门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么是「一贯道」、何谓「点传师」?好像他们什么都信,信佛教,信道教,还信基

督,教徒发展了几十万……苏润葭干活麻利,精通农事,心肠也还好,在狱头儿里算是难得。

她答:「一个月吃一次。」

「天哪!跟来月经一样。」我喊起来。

「别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唱词。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碗里现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时半至八时半是小组学习会,以朗读党报开始,以批斗犯人告终。白天谁偷懒了,谁打架了,谁发牢骚了,晚上就轮到她登场了。轻的批评围攻,重则拳脚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来侵害你的,还有你的同类。学习会后,全中队在院子里集合点名

(称为「晚点名」),中队长(一个劳改中队的最高长官)训话,总结犯人一天活动情况,布置第二天的农活。

一天,照例晚训。庄稼汉模样的中队长站在高台上,说:「明天杀猪,改善生活。刘月影——」月影?谁是月影,这个名字还透着几分诗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杀猪。」阿弥陀佛!我终于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报告中队长,我不会杀猪。」声音从后面传来,天很黑,灯又暗,看不清讲话的人。

「每次都是你杀猪,今天你怎么说不会?」

「我就是不会杀猪!」

「放屁,你杀人都杀得来。」满院子哄笑,她不再出声。

中队长又叫:「张雨荷!」

「到。」怎么会点我的名?脑子像快速倒带,把全天的劳动表现「筛」了一遍,没觉得自己有啥纰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着刘月影学杀猪。她明年刑

满,你刚来,刑期又长,正好接她的班。」听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报告,中队长英明!叫大学生当杀猪匠。」

说话的人叫易风竹,大家都称她为「易疯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有监狱,她就是犯人,判无期徒刑,后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从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码要蹲个三十多年。说是反革命罪犯,其实是个女二流子,牙齿缺了大半,却满嘴跑脏话,估计是骂走了嘴,骂到了政府及干部头上。骂功了得,能用一百个词语组合描绘两性的生殖器官,且不重复。一次,也不知从哪里弄来挂面和鸡蛋。一把挂面竖立在双手之间,两个掌心各握一个鸡蛋,问我:「这是什么?」

「不知道。」

「亏你是个婆娘。」

「你说是个什么?」

「老公日你的家伙。」

我半晌回不过神,极其佩服她的想象力。一打听,人家还是个处子。

我与易风竹同在二工区。全中队女犯共百余人,分三个工区。一工区是婚姻犯罪,二工区是政治犯罪,三工区是经济犯罪。另有个菜园组,担负种菜、养猪等杂活,由刑事罪犯组成,工区之间不许互相往来。监外的人互称同志,狱内的人互称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赏取名的人,太准,也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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