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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岛屋,一个时代的终结(1)

内秀 作者:于晓丹


2010年4月,我在北京突然听到纽约高岛屋即将关张的消息,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见证这一令人心碎的历史时刻。等上网看去,发现网上3月底即发布了关店的消息,消息下早已是一长串像我一样“心碎”人的跟帖。第一条帖上只有一个“No”字,后面却尾随了四十三个悲愤不已的“o”!大凡去过纽约高岛屋的人,估计都无法也很不情愿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吧,似乎我们都能预感到,高岛屋的关张对五大道将意味着什么。

我认识纽约高岛屋,是1996年年末临近年关时,一天在五大道上闲逛,突然看见一大片落地玻璃窗里满眼的芬芳。于是推门进去,像大多数一走进去就不想再走出来的人一样,从此开始了我的“高岛屋情结”。

虽说是家百货店,可一楼却是间大花屋,而且花木之美几欲使人窒息。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日本的插花艺术好则好矣,却也稍嫌做作小气。可是这家高岛屋里的花木虽然还是日本品味,却透着纽约的气魄,几乎每一棵花木都像一个放大数倍的艺术插花,或妩媚或挺拔,馥郁芳香。后来听店里的销售说,很多大设计师过年时都在这里采购,我完全可以想象信奉东方禅意的唐娜·凯伦会从这里买走一株一层楼高、缀满白花的干枝梅,放在她麦迪逊大道旗舰店背后的天井里。

高岛屋是日本人饭田新七于1829年在京都创建的,当时只是一家卖旧衣和棉布的零售商,后来发展成日本大型连锁百货公司,圆圈里一个“高”字的标志逐渐遍布全日本,又陆续进入台北、巴黎和新加坡。纽约的这一家1958年开张,最早只卖和服。1991年,赶着日本资产泡沫前的最后一浪,公司投资在五大道夹54街上兴建了一座二十层小楼,1993年店铺迁入,正赶上物质主义兴盛的上世纪九十年代。

出于对纽约高岛屋的热爱,2003年去东京出差时,我特意跑去新宿的那家看。一去却发现,两家虽是同名,可从装饰风格到管理模式都很不同,几乎不具任何可比性。新宿的一家只是东京众多大百货公司中的一座,大楼外形敦实,内部空间宽敞,货品也是一般东京百货店里价格中偏高的行货。纽约的一家,门脸却只有巴掌大,虽说整座楼有二十层,却不过窄窄的一条;店铺虽说占据了楼下六层,每一层却不过二百多平,是一座极为精致的小型百货店,也是典型的纽约五大道铺面房。

可是典型却并不“规矩”,不用说跟东京的高岛屋比,就是跟整个曼哈顿岛上的百货店比,纽约高岛屋也堪称其中最特殊的一家。它是一家百货公司没错,却又好像不止于一般意义上的百货店,说它像一座精巧的商品艺术博物馆也许更合适,摆放在店里的每一件物品要么是世传的,要么便是可以传世的,总之大多是在世界上任何市场上不大见得到的。就连它的购物袋都那么独一无二,也可以成为五大道街头一景;它的礼品包装细致大方,无论多么便宜的东西──当然这样的东西很少──被包在里面立刻就成了最拿得出手的上品。我一直觉得在纽约高岛屋购物更像看展览,看到的是五花八门的工艺品,每一件都值得你细心地看,得到的总是一次独特的艺术享受。大凡有过在高岛屋购物经历的人,差不多都有与我一样的感受。

离开一楼的花屋坐电梯上去,第二层是男女外装及用品;第三层是女装和首饰及其它配饰;第四层是餐室家具和餐具;第五层是内衣、童装和卧浴室用品;第六层是香水和化妆品。然后再乘电梯到地下一层,原先这层只卖茶叶和茶具,后来开了一家幽静的茶室,坐下来喝杯茶或点些简单餐饮,高岛屋之行就可以画上完美的句号了。

不用说,作为内衣设计师的我,最常去的,一定是第五层;但最爱的,却是第四层。

四层是日本传统和西方现代美学完美结合的最好展示。它的整体布局仿照四个餐室,四张餐桌四种风格。餐桌餐椅和橱柜,一般都是古董,明治时代,甚至江户时代的,件件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吻合一般人对日本民族习性的印象。与家具相配的餐具却相当现代,现代中又不失日本技艺精髓,陶瓷,玻璃,水晶,金属,传统和现代呼应,每张餐桌都是一个完整的工艺品,让人叹为观止,流连不已。

五层的内衣和卧浴品区是我每个季度一定要光顾的,这么多年来它给了我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它的整层楼设置极为特殊,是个完整的从浴室到卧室的私密空间,我在任何一家百货店不曾见过这样的构想。可惜店里不允许拍照,没能让我留下任何可视资料,这将是永远的遗憾了。庆幸的是,总算有几帧我躲在试衣间里偷拍的内衣照片保留了下来,它们经常提醒我这个长期不得不为市场妥协的内衣设计师,世界内衣还有这么一个不随波逐流的角落,潮流之外还能实现怎样的非凡品质,我的内衣设计真正的理想应该是什么。其实,这里的内衣品牌并不多,最多时不过四五个,少时有过两个。无论多少,它们都从来不唯流行论,而多是具有某种手工工艺性质、值得收藏的绝品。

除了店里的日裔店员、四层楼的日式餐室和内衣区里的和服,应该说这家高岛屋的日本符号并不特别突出,相反倒有一种广泛的世界性,看似杂乱却又能在店内达到统一。我一直十分佩服高岛屋采购员独特的眼光,曾出于好奇跟三层的店员聊过,她说,他们每一层楼的采购员都有不同背景,比如三层有很多是英国人,采购地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各地,英国、冰岛、加拿大、智利、香港、印度、土耳其……而且采购对象大都是小品牌,还没有多少名气的新品牌。就像很多作家的第一本书总是最精彩的,在努力成名、尚未被市场驯化的设计师也是最富有创造活力的。我在店里买过一件一兜在身前一兜在身后的风衣,便出自荷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之手;一只浅砂色小牛皮包,是米兰一个叫Aristolasia的年轻品牌,当时还处在只有做配饰能力的阶段。

总而言之,高岛屋不是那种你能找到流行大牌的地方。如果你想比照时尚杂志的推荐去寻Louis Vuitton的皮包或Ferragamo的皮鞋,那你就去五大道其他的百货店好了,比如离高岛屋不远的Saks FifthAvenue百货公司,或者就去品牌专卖店,它们也都在高岛屋的左右,走不了几步,你趋奉流行的虚荣心就能得到满足。需要并热爱高岛屋的人,是需要和热爱它的独一无二性,最重要的,正是需要并热爱它的反流行性。

但是,特立独行的代价难免就是曲高和寡。独创性自然有价,高价也无可厚非,但高到多少才不至损伤它的成交几率使其能够得以为继?这真是一个解不了的矛盾。实在说,高岛屋内的标价的确高得有些惊人,甚至于离谱了

一点。我曾经在店里见到一只瓷碟,七十五美金。可是那次我刚从东京出差回来,恰好在银座买了一模一样的一套,一套五只总共也不到七十五美金。于是我第一次对高岛屋在“敬”之外生出了“而远之”的心,像很多其他光顾者一样,我依旧热爱它,但更多时候是的确把它当艺术馆爱,掏钱包时变得小心翼翼了。

高岛屋成为美国经济危机爆发以来五大道上第一间关张的百货店,想想,事先并不是没有一点征兆。2008年年末,华尔街刚开始风声鹤唳,它就破天荒地在所有楼层设立了“降价”专柜,只不过还略带“羞怯”,专柜都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意外碰上的人,惊喜虽惊喜,要在平常年景,肯定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可那年,我在店里碰上的贵妇们个个都透着谨慎。2009年末的打折季,它干脆把整个一层大厅改成了降价区,一看就知道是翻了箱底,原先几千元的东西折到几百块钱,这在高岛屋简直是“不要面子”的史无前例了。

往更早想,几年前,它最迷人的花屋从一层被撤离了出去,那间屋后来频繁地更换过无数次陈设内容,好像始终找不准定位,直到三四年前,才总算摆上了皮具。皮具虽然都是特色皮具,可也终究不过是皮具。迷恋高岛屋的人对这一改变无不欷歔不已,再趴在店外的落地大窗往里看,那幅馥郁芳香的景象成了回忆,高岛屋的魅力已然失去了一半。不止那间屋,整个一层和最高一层似乎一直在换来换去,化妆品最早在六楼,后来被换到一楼,然后又被换上去……懂行的人知道,如此频繁更换展室,一定是遭遇到了销售困境。现在回想,高岛屋的挣扎是早在美国经济衰退前就已经开始了。

其实一直以来有一个说法,日本本土才是高岛屋大部分收入的来源,事实上,如果日本本土店经营状况不错,纽约店即使不挣钱也不是多大问题,因为它本来就更像一个招牌、一种姿态而已。这也不难理解,那些高级定制服装品牌能靠定制服装挣钱的很少,维持品牌运作的往往是它们的下属低价位商标,而最大的收入来源则是它们的化妆品。因此,纽约高岛屋关张的隐形导火线还是埋在日本,日本曾经狂热激进的消费者多年前开始放缓消费速度,纽约高岛屋关张就已成定局,早晚而已,美国突然进入经济危机期并带动世界经济滑入萧条只是给了它一个较为准确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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